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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警局现在很空荡。
弋痕夕用跳跃的步伐跑上楼梯,侧着肩膀撞开沙爷办公室的门。
沙爷刚看见他就立刻站起来,“我一接到消息就通知了副队,但你们在电磁区域被耽搁了。拿到了什么?”他伸出手来接弋痕夕抓着的枪。
弋痕夕猛的错开半步,气得浑身发抖,“线人是谁?”他看着沙爷那张抹去了热切又变得深冷的脸,“到底怎么回事?!”弋痕夕双眼通红喊了起来,一脚踹在办公桌上。杯子晃了晃蹦到地面,泼洒出扇面淋漓的水渍。
沙爷伸着手,弋痕夕也不相让,紧攥着枪放在身侧。
沙爷的五官都皱紧了,第一次露出萧索的表情。
他打开手机划开屏幕,把手机推到桌子边缘。
弋痕夕盯着他抓起手机,然后才把枪扔过去。
沙爷接住枪前后摸了摸,一个一个的卸开零件,摆在桌子上。
枪体里,夹带着长条的密封袋,为了适应枪械的空隙,包装用了真空固定。
白色的纯净粉末在塑封中,像是琥珀般的工艺品。
沙爷深深的叹了口气。
弋痕夕抬着手一直没动。他对着屏幕上简短的两条信息,不知道该怎么思考。
一条是他已经知道的,暗仗桥已毁。
一条是他看不明白的,石像鬼复活。
他扔回手机,还是满肚子的火气,“说!怎么回事!”
沙爷没理他,埋头将桌上的白色封装整齐码放在透明袋中,直接锁进保险柜。
弋痕夕就等着他,眼睛不眨的追着,像是能把他烧出两个窟窿。
沙爷拿过手机,有些犹豫的看了看,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他突然一愣,微微侧头,好像听着什么声音。
弋痕夕竖起耳朵,什么也没有,听了又听,周围确实都是寂静的。
弋痕夕觉得脑子简直要喷出了头盖骨,想都没想就要去掏枪。
沙爷突然从桌子后面蹦出来,用和他的年纪完全不相称的极快速度撒腿就跑,出了门连滚带爬奔向楼梯,骑着扶手溜了下去,弋痕夕跟着跑出来,踉跄了一下就落在后面。
等他发力追到外院,沙爷呆站在院中,伸出双手,压抑着情绪,声音认真得微颤,“我听见了,是我。墨夷,我能听见……”
迎面吹来的风把阳光撒进弋痕夕的眼睛。
世界失却了颜色,刺眼的光和刺眼的暗勾画着一个个荒诞的轮廓。
弋痕夕静静走近,沙爷面前有一个女孩,站在下水道打开的井口旁。
女孩沾着污泥,泥浆裹满她的靴子,蹭在她的膝盖、手肘和指头上。身上长大的T恤旧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底子上溅着大的小的泥点。
她的脖子上挂着条链子,末端的坠子衔在嘴里,那东西闪着黄铜般的亮光,就像个一头被砸扁的弹壳。
弋痕夕死死盯着那个弹壳,那个他在山鬼谣的监控图像里看了几百次的东西,那个他费劲猜测的哨子,现在真实的含在女孩嘴里,被吹响,发出他听不到,但沙爷听到了的声音。
他气急败坏的在记忆的角落里翻找,掏出的瞬时印象仿佛稀烂的蛛网,搭不上完整的界面。
但是,他总算抓住点东西,虽然完全忘记了前因后果,可白发男孩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你知道么,我听得见狗哨。”
稀薄的回声带着狡黠笑意,瞬间冲散了弋痕夕坚守的意志。
墨夷把哨子拿开,她的腿微微弯着,脚尖警觉的轻触地面,好像马上就会跑开。
她左右端详沙爷,仍然疑虑重重。沙爷并不敢走近,张开双臂轻声的安抚着。
最终,明显的烦躁感让墨夷下定决心,她谨慎的一步一步走过来,虚握右手,在临近的地方停住。她翻过手腕伸向沙爷,仰头注视,泪水在她浅浅的眼眶里晃荡。
沙爷慢慢放下手臂,稳定的拉住墨夷。
墨夷的左手任他拉着,右手再一次伸向他,又向上抬起。她的嘴唇喏喏噏动,含混的词语勉强说出了,救他。
她轻轻递上手腕,一次,又一次,笨拙的声音一次,又一次,慢慢的找到了清晰发音。
“救他。”墨夷对着沙爷的脸,用她湿透了的眼睛泪水一样的声音反复说着。
弋痕夕琢磨着这个小女孩,感觉她表达的迟钝和话语的笨拙似乎并不是伪装。
他踏步走上去,用手机贴在墨夷腕骨上。
墨夷的手腕里确实有一个植入定位,手机调出来的界面是一个追踪位点,弋痕夕皱起眉,看看墨夷,又看看红色的亮点,旁边几列重要的生理数据也跳跃着红色,心跳显示出来直接就是三位数,100往上。
弋痕夕的心跳也跟着拔了上去。
这是个双子定位器,它显示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的地点和状况,他们在紧急的同组行动时才用,目的除了彼此知晓实况,更大的作用是警告,如果其中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会立刻知道,不会浪费信息时间。
他猜了很多,多得头一次混乱了逻辑拿不定主意。
弋痕夕只好和墨夷一样,盯着沙爷,不自觉的充满小心翼翼惴惴不安的希望。
沙爷沉重,沉默,他的手掌温柔,轻握的动作慈爱珍惜,鬓角的汗珠在阳光下反着光,瘦小的身体单膝着地,却稳定得像是山石。
墨夷在沙爷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泛起泪水的虚弱模样,可是他的瞳仁里完全黑暗,墨夷找不到一丁点回应。
她原本并不懂得失去,可是她现在知道自己渐渐的失去了记忆中的过往。
她原本并不懂得乞求,可是她现在愿意用她封闭的大脑,用她牙牙学语般的词句,用她瘦削的肢体,用任何可以表达的方式,去乞求,哀告。
墨夷什么也没有做。
她迅速抽回双手,后退了一步,生生刹住打转的泪水,压低了眉峰,抿直嘴唇。她单薄的肩膀向后挺起,高傲的扬起了头。
痛苦在她眼睛里烧灼,瑟缩悲怨在热量中剥脱,可燃烧得最明耀的,是她从骨头里迸发出的凛然的骄傲。
墨夷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她炽热的骄傲张开尖利巨大的翅膀,让她如同悬停在火焰焰心,做着傲岸俯视的女王。
弋痕夕看着墨夷,看着她眉眼里熟悉的骄傲的光彩,他心里有股暖热的活水泛滥,漫过了悲伤。
沙爷扭头躲开他们的注视,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弋痕夕懂得他们的规矩,原则。
无数条条框框中,随便是哪一条都能拦了路。
我去,他看着沙爷说。
他收拾起自己稀汤一样的思绪,重新镇定,精密的运转起来。
他已经浪费了一分多钟,数数要数到七八十上,已经……很久了。
弋痕夕转到停放在院子角落的直升机,直接对着门轴开了几枪,卸了一边的门,打开仪表盘探身看了看,数据万幸都是正常。
他钻出来,靠着机身扒光衣服,脱掉所有身份象征的可能,连制式的袜子都拽下来了。
其他几个警察反应很快,给他递了一身汗渍渍酸臭的T恤短裤,他只好把枪插在后腰上。
弋痕夕光脚套上球鞋,一手捋过刘海,被刀削得狼牙狗啃的头发离开前额,在头顶耸立。
又一个便衣的人急急跑过来,手里抱着一捆绳梯。
“游刃!”弋痕夕叫他,“很危险。”
游刃被塞在一件太瘦的衬衣里,只在胸口扣住了扣子,腋下飘着衣摆,空下了中间光溜的肚子,家做的大裤衩在身上皱巴着,两脚胡乱的踩着人字拖。
他猫腰把绳梯塞进去,对弋痕夕打了个手势,“答应把你送到!”
沙爷看着弋痕夕靠近,他看起来像个要去打球的小单身,游刃在飞机旁忙活,像个不着调的观光客。
沙爷盘腿坐在地上,弋痕夕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他脚边,躬身而起,遮住了阳光。
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中,他只回头看了墨夷一眼。
飞机发动,弋痕夕跳上去,螺旋桨的呼啸摇动了沙爷浆挺的衣领,吹开墨夷黑钻般的头发。
机身颤动着,在他们的头顶升空,投下钢铁的影子,越来越淡。
沙爷拨了手机,有一个年轻的声音惊喜的叫他,头儿!
沙爷哑哑的说,“你在C11吗?……好,我要你现在对C11坐标建五个狙击点,保护一架直升机。如果他们被人攻击,你设法拦截。”
“我没回局里没有提枪啊,五个…… ”
“别蒙我,快去,要不我就把你收藏的宝贝儿们都充公!”
“是,长官!”年轻人拼命大喊。
沙爷扔开手机,他向墨夷伸出手。
我只能……做这些……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活的石像鬼。
等了很久,墨夷抬起肩膀,手指搭着沙爷。
她漆黑的眼睛闪着光亮,缓慢但是清晰的说,他活着。
九
直升机以最快的速度低空穿过新区。
观光机机舱狭小,游刃几乎卡在驾驶座里。
弋痕夕把绳梯绑在飞机上,他拉着粗糙的绳子使劲拽紧。
游刃问,“那儿有多少人?十几?”
弋痕夕没说话,游刃自己加了数码,“几十个?”
弋痕夕看着他笑了笑,低头继续整理绳梯。
游刃絮叨着,“然后呢?”
“我下去。”弋痕夕忙碌中回答他。
“那下边有几百杆枪!”
弋痕夕终于抬了眼,轻轻喘口气。
“谢啦,我没事的。”
他卷好绳索,搓了搓磨红的虎口。
飞行不适于交谈。
弋痕夕也没有成套的漂亮计划对游刃说。
也许应该更镇定,去搜集更多的线索再行动,监拍和报警肯定会有相关的动态。
戚市的地面车水马龙,也许在眼前就行走着最致命的因素,也许只要截住什么开上几枪,大家就都没事了。
不可能。
弋痕夕对自己苦涩的笑了笑。
真正的敌人是长于狠辣谋算的山鬼谣,他准备万全的决裂程序不会留出施救的时间。
而时间是现在最阻碍的屏障,甚至不够形成逻辑,甚至,即使他面对了山鬼谣,他和他,仍然是分割在两极的端点。
可是弋痕夕又无比确定,即使计划只有一步。
“我必须下去。”
几辆车快速稳健的穿越长湖新桥,消失在老城曲折的小道上。
有些人指指点点,兴致高涨的讲着,已经有几队车往那个方向去,旁听博杂的广场发言人吐沫横飞的包票,肯定是大热闹。
邻近大热闹的居民则紧张的多,他们的经验中不乏械斗和街战,然而今天的场面实在刺激过头了。
因为人人皆知的警力短缺,平时他们是不怎么相信警察,可现在警察也一直都没有出现,让他们不禁嘀咕,难道城里还有什么乱子。
虽然那栋半成的新楼中声息渐停,可他们老辣的眼睛在窗帘后扫到那几台简洁厚重的车辆渐渐临近,就知道这事果然还没完。
假叶等着鬼爪打开车门,钻出车子,暴露在高楼间的空地上,鬼爪张开手臂环护,紧张的抬头查看四周。
假叶轻轻顿了下脚,闲适的走向前,登上房门口的楼梯。他行进在垃圾,血迹和沙土的地面,转过黑暗,锈铁气味的空间,鬼爪强压的惶恐在偶尔的几束短小阳光下闪现。
假叶微微一笑,毫不在意。
家族严苛的教养和现实生存的环境,使他仅只是看上去养尊处优。他的骨血深处更热爱凌驾的自我实力,更习惯染血的诡诈残酷。
所以,尽管山鬼谣的出身是个从警察叛出的小混混—— 少见又古怪—— 可在最初的几次交集中,假叶还是迅速而强烈的注意到了他。或许就是因为,在山鬼谣的内里,假叶感觉到了隐约相似的强大。
虽然大多数时候,山鬼谣稀薄的存在感让他更像顺手的物品。就像开车自然要有个司机,打高尔夫肯定会带着球童,处理商务当然跟随秘书。
他似乎可以是任何人。
折线一样的亮光突然铺开,风呼呼的吹上来,迈过那道窄门,假叶走上房顶,停下来打量,鬼爪抢在他身前。
假叶狭长的眼睛转动着,扫视明媚阳光下紧绷的局面,几层的人端着五花八门的自动半自动枪,扇面排开,远远围住中间的一点。
鬼爪挥手,前面挪开一条两三人宽的通道,鬼爪回身等着假叶的指示。
假叶还没有动。他换了下重心,轻快的落在右半,一边膝盖稍稍弯曲,双手自然的插进裤子侧袋,微微仰头,看着人墙分开的尽头,房顶近乎临空的外延。
他看见山鬼谣。
短暂的对视之后,假叶略微颔首致意,却忍不住在唇边露出笑容,糅合着深重的血腥。
山鬼谣似乎可以是任何人,似乎——他又永远都是他自己。
山鬼谣站在直射的阳光下,轻盈落脚,面前几米外是长短密集的枪口,身后是空气鼓动的虚空。
他左手抓着军刺,右臂仍然戴着短枪。汗水淋淋的,鬓角和后颈的头发都湿透了,背包和弹袋早已扔掉,T恤仿佛褶皱的又一层皮肤,被水渍和血迹粘连得毫无空隙,包裹着爆发的肌肉。
看见假叶,山鬼谣终于等着了迟到朋友一般嘘了口气,翻翻眼睛将军刺插回靴子,顺手在唇边比划着问,“你有烟吗?”
假叶多看了两眼,似笑非笑的走近,挤进人群中却停下来,掏出烟盒扔过去。
山鬼谣接住夹了根烟出来,手腕一扭,把烟盒向后抛开,150多米的落差在6秒后才听到了坠地的动静。他把烟头凑到右手的枪管上。呲拉一下,香烟就焦黑了一块,燃燃点着。
假叶审视着,远远的说,“我倒不知道你也抽烟。”
山鬼谣咧着嘴,一口叼住烟,犬齿戳进了滤嘴,咬得很重,烟都弯了。吸得却不快,慢悠悠的烟气在胸腔里盘旋,缓缓喷出,白烟粘滞着飘过他的面孔。
老烟枪的动作微醺般的恣意,神情又清朗得像个少年。
假叶再次低笑,他的判断没错,砸开水晶球果然有只精怪。
山鬼谣享受的眯着眼睛,摸上右手的枪套,周围一阵紧张戒备的声响,他只是继续低头解扣带,沙哑笑着,“你就想说这个?”
枪掉下去,砸起一捧飞尘。
自由了的肢体似乎也在大口呼吸。
左臂劲削,指头灵活而有力,腕肘沉稳。
右手下垂,浅浅地的颤抖逐渐变得剧烈,直到整条手臂都抖得明显。
他抓起右手,搭在腹前的腰带上,随即伸开肩膀,舒服的吐着烟圈,像个挠着肚子餍足闲逛的懒汉。
只是他的眼神很深,深得透不出光来。
假叶笑了笑,左右转动脚尖带动身体轻晃。
面对这个突然冒出千百种表情的家伙,他一时还真有些不适。
不过主动一向是他的专权。
假叶站正,毫无起伏的声音突兀响起,“你是警察?”
山鬼谣呵呵笑得扬起头,他抽着烟静了静,回答的口气多了些讽刺。
“你真是太不了解警察了,如果我的上线敢把我这样晾着,我能告得他们连裤子都不剩。”
假叶直接耸起双肩,“为了钱?我对你还不够好么?”
对面的家伙皱起鼻子,一副精打细算的嘴脸。
“确实不够多,我开销大,还要存养老金。”
“其实你可以找我好好商量,不用弄得这么丢脸。”
“我当然商量过……”
这声回答衬着故意丝丝缕缕的眼神,假叶的脸色终于沉下来。
“第二家族吗,替代胄……他们可是吝啬鬼,不会全部给你。也许……”
他引诱的停下话头,一个戚市的油水确实丰厚,可他仍然觉得没有抓住山鬼谣的想法。
山鬼谣不说话,混着嬉闹的笑容喷吐烟雾,半晌,他左手拿下烟卷,弹开烟灰,转手敲敲脑袋。
“你现在变得……很没有想象力。”
看着假叶压住眉头的样子,山鬼谣笑脸更大了。
“还猜不出吗?我到底想干什么?”
他夹着香烟比出枪管的手势,指头顶住太阳穴。
嗓子里快乐的调门骄傲的说,“我想杀了你。”
假叶笑了,真真切切的笑了。
山鬼谣却张开手,仿佛邀请别人参观他的态度。
“你觉得不可能?为什么?你不会死吗,没有我你早死了。世袭?笑话。你的手下已经被你调教得太好,他们只要有个人害怕就心满意足了。你觉得,这么简单的事,我会做不到?”
假叶内心喷涌着热量,全身都在发烫。
希翼同类的欢欣热烈和撕碎强敌的毁灭快感,繁多而强势的种种情绪直冲上来,让他兴奋得战栗。
“你什么时候决定这么做?”
“从我想要开始。”
山鬼谣这时总在笑,自负像闪亮的翅膀扑扇,孩子气的眉飞色舞的傲慢。
天真的残忍不加掩饰,纯粹,坚硬。某些禁锢粉碎,天性张牙舞爪。
一个唯有自我的孩童,一个锋刃灵动的少年,一个历经红尘的男人,同时在他身上融合。
假叶意识到,山鬼谣说出杀他的绝对自信。
山鬼谣从无恐惧,好像他就不懂得什么是恐惧。
“也许,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第二家族的消息,你能卖个好价钱。”
如同是要拿出更大的诱饵,或是更近的探究对方贪婪的欲望,假叶又向前走了几步。
顺势的阳光刺眼,一时山鬼谣和天空闪烁隐现,又像是风在鼓动楼板震抖的虚影。
楼顶上突然寂静,人们抬头四面观望却一派茫然。
渐渐的那道声音重了,划动的钢铁绕过远处的房角,螺旋桨拍打蓝色天空,直升机像只巨大的飞虫猎食般逼近。
议论着,人们不自觉的调整了枪口,鬼爪命令的手势发出,于是几支步枪瞄准了直升机,更多的枪则集中在山鬼谣的要害,足够把他打成筛子。
山鬼谣眼里没有局面的波动,他只专注盯着假叶,像个灰色少年,故意撩拨的对峙,连他的声音也多了金丝般的魅惑。
“合作……”
骤然一声枪响盖住了山鬼谣后面的言语,子弹击中直升机的起落支架,跟着几枪在机身旁擦过。
足够的警告了,机头仍然朝着这里。
鬼爪指向飞机,两个人精准锁定了驾驶舱。
其中一个人却突然抱着枪向后躲开,之后,一点尖细的声音才传至耳鼓。
接着,山鬼谣待着的地方嘭的一下碎石飞溅。
阵脚乱了,大多数人都在胡乱射击,朝着直升机,朝着莫名出现的飞弹,朝着臆想的什么东西。鬼爪也站在了假叶身前,“大人”,他询问,犹豫要不要说出不安。
嗖嗖几声,无厘头的狙击落点,完全不同的弹道让人摸不着头脑。最终,一发子弹从假叶头顶掠过,飞翔扎进空气。
假叶终于从山鬼谣脸上错开眼珠,扭头望向飞弹的来方。
瞬时侧面的视野里多出一抹暗色,笔直飞来,他来不及调整焦点,将将看出那是团泥色的东西。
身体的潜能灌注进肌肉,假叶紧紧抓到鬼爪挡住自己,一个弯扭的烟嘴插在泥团上,白色几乎亮得发光。
而山鬼谣,消失了。
光怦然湮灭,冲击波压倒了房顶上的人,如同庞大的浪头将他们拍挤成环状的波纹。
厚厚的土尘被利风推开,清晰的画出巨齿样的沙迹。
被赶走的空气没落变成幽幽的气流,拨弄地上零星的碎屑。
半截烟蒂带着咬穿的尖洞,左左右右,向着阳光飞上。
在边缘的道路尽头,警车的呼啸刺破了轰鸣中的寂静。
游刃只觉得一晃,弋痕夕就从舱里掉了下去。
他一下把操纵杆压到头,飞机像石头一样往下砸。
绳梯绷直的瞬间,他又把操纵杆拨向后,直升机在相反的大调度后吱呀抖动,终于拉起了机头重新平衡。
他全身是汗,赶上刚跑完十公里,磨牙的机械声就像是要跑散架的跑步机,他已经看见小零件飞脱了。
游刃忙不迭探头向下喊,虽然他知道弋痕夕无法回应。
弋痕夕倒挂在绳梯尾端,捞住了山鬼谣右侧的胳膊。
他的一条腿别在绳索里,小腿被折扭成S型,像个楔子撑住了所有重量。
他听不见声音,又好像耳边响着巨鼓。
当他飞扑向大地时,那些旋转的颜色和错乱的力量撞击他,又压缓了时间撕咬他。
第一枪。
击穿了他的手臂。
第二枪。
子弹擦破他的脸,打中了机腹护板。
他清晰的看着弹道穿越身体,可毫无知觉。
那要把他从绳梯上剖开两半的痛苦填满肉体,也颠覆了意识,撕心裂肺。
弋痕夕的双眼蒙蔽在泪水中,泪滴不断掉落又不断涌出,落在山鬼谣的脸上。
他们的身体被拉扯甩动得如同将要断线的木偶。
山鬼谣微张着嘴唇,做梦一样的神情从他宁静的脸上飘逸。
他的发带滑落了,披散开的头发像白色殓布盖住他的面孔,拍碎了那一丝朦胧,消融在死灰般的眼中,缓慢的朝着大地垂落。
好像是预兆的警示在耳边发出断喝,弋痕夕在一片空白里无意识的喊了出来,“左师没有死!”
直升机的轰鸣里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可是他喊了不知道多少遍,直到山鬼谣的眼睛一点一点的清醒过来,露出少年时习惯的揶揄笑意。
山鬼谣试着握紧右手,脱力的肌肉即使绷紧,留在弋痕夕手腕上的触感仍然只是轻柔的抚摸。
山鬼谣从他手中一点一点的滑出,如同注定要从叶子上坠落的雨水。于是山鬼谣又笑了笑。好像十几年前,戒烟的时候,他踹着床板叫醒弋痕夕去晨跑,居高临下的视野中,他的笑容像是小孩子般自负炫耀,依恋和美好。
一股见了鬼的寒气从弋痕夕脊椎上窜过,在肩胛中间炸开,从发根喷出,狠狠猛击胸腔。
眼泪飞向空中,血液缠满了双手。
他在山鬼谣的手臂上拉出长长的抓痕,每一片指甲里都塞满了皮肤和碎肉。
“妈的”,他想,指缝粘着血浆在打滑。
“妈的”,他咬紧牙齿,把呼吸的力气都用在了指头上。
妈的,每次都是这样,每一次他伸出手,想要抓紧他挚爱的人们,每一次,生命都从炽热的血液中流逝,留下的只有凝固了发黑的痕迹。
那是叫做命运的,叫做宿命的什么,又一次嘈杂着失去,失去,失去……
弋痕夕的心脏疯了一样搏动,无尽的愤怒在他腑脏里燃烧,掏空了他,血气蒸腾,又胀满了他。
他张开嘴,全部的生命力迸发成一声咆哮。
如同远祖的古类对着天地宣告生存,虽然渺小,可也和风雨雷鸣同样激烈。
咆哮中,他的腰背后仰弯成弓形,肩头的伤口喷出血液,涂染了半边面孔。
他的臂膀把山鬼谣缓慢、坚定的举了起来……
弋痕夕抱住山鬼谣,手臂穿过腋下,在背后扣紧,山鬼谣心跳的震动落在胸口。
他的头抵在山鬼谣颈窝,意识竭尽全力追赶呼吸的频速。
“妈的”,弋痕夕狰狞的笑着,“管你是什么东西。”
“我永远也不会屈服。”
至少这一秒,他抓住了这个活人。
热的皮肤,脉动的血液和填满怀抱的骨肉在他心口泛着午夜梦回的酸楚。
直升机尽职尽责的反向拐弯,缓和了他们的摇动。
游刃照着长湖的方向直扑,起落架已经掉了一个,迫降在水里总好过在地上侧翻。
歪歪扭扭扑腾到长湖上空,游刃怎么拽操纵杆,飞机再也不肯爬升,他稳定着高度,冲下面大喊,“跳机!”
山鬼谣看懂了,在弋痕夕耳边重复,“跳机。”
弋痕夕沉默着,头一次放松了手臂,他深长的喘息,慢慢用僵硬的胳膊把山鬼谣向外推。
山鬼谣用脑袋磕了他一下,弋痕夕小声说,“腿缠住了。”
“别动。”感觉到弋痕夕还在卸力,山鬼谣使劲又磕碰他。
看着绳梯,山鬼谣试着抬起右臂,可却几乎没有感觉,刚才至少还石块一样吊着,现在连重量感都模糊了。
他挣着用左手抱住弋痕夕,这一动,弋痕夕立刻嘶喊起来,忍不住的疼痛。
“咬住我,别出声。”
弋痕夕的头发蹭蹭山鬼谣的耳朵,他抿着唇,努力的仰起脖子,终于在鼻尖前面看到了山鬼谣的脸。
下一秒,山鬼谣左臂突然发力勒住,手指抓扯,将自己和弋痕夕捆紧。他弯腿摆动,收缩腹肌,像一条打挺的鱼蹦出水面,猛的提起双腿,缠住弋痕夕倒立起来。
动势的用力狠狠的撕着弋痕夕的腿伤,手指下的肌肉脆弱的颤抖,山鬼谣甚至以为自己听到了那绞碎的骨头在压力下相互摩擦的尖叫。
弋痕夕的嘴唇贴着他的颈动脉,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山鬼谣觉得心中砰的一下,有了跳动的感觉,又仿佛那是弋痕夕的心脏,在他的胸腔里跳动。
于是他集中了全部精神,再次弹起腿,够着了绳梯的横木,挂着借力。
山鬼谣抱着弋痕夕向上推挤,在一点一点的滑动后,伤腿被解放了。
“吸气”。
他喊了一声,当机立断踢开绳梯,朝着水面砸落。
弋痕夕紧搂着他的肩,手腕支撑着他的头颈,手掌张开保护他的后脑,把他的躯体包围在自己胸口,落水的着力面留给自己后背。
标准的保护姿态,和教科书一样规范。
山鬼谣下意识想要打破被保护的奇怪感觉,可是又嗅到了留恋。
他鲜少去做,却又强烈的体验过。
弋痕夕坚硬的力量,滚烫的呼吸不再像个少年,身旁也再没有左师尊重又宠爱的注视。
可是那种当世当时的柔软快乐悄悄飘升,撬着封锁的记忆,让他想要扯掉锁链,打开胸膛,像他曾经终于学习到爱着和被爱的幸福,而自然而然的对他们张开双臂一样。
去拥抱别人,去被人拥抱。
山鬼谣张开了手,双手伸入极速的风,穿过鲜活的幻象,打碎了左师高大健壮的身体。
他用腰力顶住弋痕夕一侧,肩头向下猛的沉降,在空中翻滚位置,将弋痕夕托在了上面。
冷硬的湖水平拍在他肩胛上,接着又如同绞索抽紧了他的脖子。
他紧紧拥住怀里唯一的坚实的存在,在恍如隔世的瞬间,他拥抱了弋痕夕。
直升机垂直的落在水面,随即平衡便打破了,黑色机体翻倒,螺旋桨像失落的长戟,整个以吨计数的重量沉进长湖,挤压出饿鬼般的水流,吞噬咀嚼。
层层白晃的气泡迎头而过,拖弋携裹着湖水里的一切,冲向黑暗的下游。
湖水透着光晃动,箩丝样的藻类游荡,夹杂着树枝,废料。浑浊的颗粒感将水染成了灰绿色,那些水生的植物在湖底滑腻的生长。
弋痕夕大睁着眼睛,使劲在暗淡的视野中分辨。
山鬼谣没有被冲开,一只手轻轻划着水,一只手从弋痕夕领口穿入T恤,结实的套住了。
弋痕夕放松了一些,他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听从指示就是最好的支持。
但等了等,山鬼谣仍然没有上浮的意思。
他顿时明白了,抬起头望向水面,不过近十米高,却像天空一样远。
他突然觉得可笑,他们接受过极限的训练,能裸潜到几十米,可以在20分钟里游过1000米,能从坠海的直升机中爬出,能在水下砸开紧闭的车门,而现在,他估计自己会淹死在只有十米深的水坑里。
山鬼谣脸上是同样的讥笑,不耐烦的破坏狂。
他肺里的气已经吐尽了,在等着弋痕夕反应的情况。
弋痕夕万幸还含着一口气,被冲过来时靠山鬼谣拖着,省下了一些。
他扬起下颌示意,山鬼谣靠近了张开嘴唇。
一股深暗颜色的粘稠液体从唇边飘出,边缘散开螺旋的曲线。
弋痕夕愣了,山鬼谣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扣住弋痕夕的头,压紧他的嘴,将空气吸了个干净。
山鬼谣缓缓的吐出气泡,细小的水泡珠缀连相碰,照亮了他垂目静息的面孔。
气息尽止,他睁开眼,强横的屠灭拼死的神色扫过荡漾的囚笼。
弋痕夕忍着憋闷放松手脚,山鬼谣贴着他的身体,如同共生连体的兄弟,在身旁环绕翻转,像只海豹盘旋着上升。
弋痕夕随着他灵活而愈加快速的动作,每一次移动都心惊胆战。
太过丰富的专业知识没有起到解决问题的作用,反而制造了多种多样的混乱。
肋骨是个好东西,它保护着柔软的器官,可它也很难伺候,稍微的裂纹就预示着达摩克里斯剑悬在了头顶。好多种并发症的情形爆发般从弋痕夕的眼前闪过,逼真得毫厘可见。
谁也不知道它断裂开会扎在哪里,虽然位置似乎又没什么关系,结局都是一样糟。
弋痕夕不知道自己是在等着山鬼谣突然失控,还是祈祷他安然逃生,甚至忘记了闭气已经到达极限。
短暂的上浮时间在他意识里无限绵延,几乎静止了。
这时,一块方形的阴影投射在水波下,山鬼谣把它当成标点,直冲上去。
透明的光,透明的空气。
几个女人在尖叫,男人在喊。
船壳碰撞的声音,拉扯的惊呼,吆喝着威胁,一大群生动鲜亮得让弋痕夕抓狂的响动此起彼伏。
弋痕夕胡乱抓住手指碰到的第一个固体,就牢牢的焊在了上边。
他刚喘上来气,眼睛还酸胀着,模糊感觉到山鬼谣也在旁边冒出头,在使劲把他往上推,他努力的爬着,腰部硌在一条硬板上,再向前却手下一空,头脸着地跌进了短槽。
骂着翻了个身,弋痕夕看见自己躺在小游艇里,大概是新桥公园的观光小船,艇上的几个人早挪到了临近的脚踏船上,脚下生风的逃远了。
他费力搬开自己的腿爬起来,山鬼谣绝没有体力上船了,他得赶时间。
山鬼谣攀着船,一直摒着呼吸,憋得唇色发青,直到弋痕夕拉他,才终于从水里撑起身子,弋痕夕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就用腿顶着船舷,靠体重拖住他。
悬空的平衡时,他喉咙里发出轻微呛咳的声音,落在弋痕夕耳边却是惊雷震响。
山鬼谣突然像个石像砸下来,摔在弋痕夕身上,两个人躺倒在一起。
他开始呼吸,他开始咳嗽。
明显充满气泡的血沫喷出口腔,缺氧让肢体蜷缩痉挛。
他的双手环抱着胸口,可无力而软弱,根本阻止不了胸廓剧烈的震动。
咳嗽毫无止境,一阵接着一阵,把什么话也都用血堵在了喉咙里。
弋痕夕冰冷的注视着,咳嗽声开始巨大得要炸开他的头颅,渐渐也习惯得似乎听不到了。
由远及近,水警船刺耳的警报声攻击着弋痕夕。
他慢慢抬起头,开阔的水面上,两艘白色警用艇从水平线钻出,破开浪尖驰骋。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他不能把山鬼谣留给警察还是黑道的任何一方,唯一可以回去的组织,却差不多明示了别找麻烦。或许现在最仁慈的做法是把山鬼谣重新扔回水里。
弋痕夕什么也没想,趴在山鬼谣靴子边摸索,拽出军刺反握在手里。
他拖动伤腿,紧靠山鬼谣的背坐着,咳嗽的震颤点滴传到身上。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活的石像鬼吗?
弋痕夕牢牢握住军刺,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水警船的船头顶上了观光艇,警察跳上舱盖,喊着流程,枪口对准弋痕夕。
弋痕夕扬起军刺,他伸着腿坐在地上,不能动,却又像能挑动千钧的霸王。
第二艘水警船接踵而至,沙爷带着另一个人几步踏过来。
“医生,他是医生”,那人也举起急救箱证明。
沙爷看见了军刺,边走边解释,说着话来到了跟前,不着痕迹的压住弋痕夕的手腕,半跪下扶住他的肩。
沙爷问了什么,又和检查山鬼谣的医生交流。
弋痕夕什么都听不见,他只做两件事:绝不放开军刺,绝不妥协的逼视沙爷的眼睛。
沙爷脸孔上真挚的痛苦和愧疚坦然放开,弋痕夕一直看着,直到气力终结,眼前落幕了黑暗。
“弋痕夕!弋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