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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故事——当日阳光(4~5)

“零“作为黑帮的势力,历史悠久,涉猎广泛。

具体追述这个庞然大物产生发展的过程,可以写一本内容跌宕起伏的史说。在他们古老的遗产中,也确实有这样一本史料,每一代零的阶层最高点的那个人,会手按古本发誓宣言。

这个人,被称为“穹奇“。

 

第三家族,是其中会众最多,却也地位最低的部分,他们最大的产出价值是军火走私。

称为七魄之一的胄被派驻到戚市,几乎将戚市搞成了他的独家地盘。

 

戚市近十年在迅速发展,拆和建是这里每天发生最多的事情。

胄正好迎合了发展的需求,也好和老家底相互获利。

他的总部,名义上是建材公司,主要经营钢铁。

这座大楼占据着新区最好的地段,灰黑两色的高层建筑,连玻璃的反光都透着威严的气氛。

和戚市常见的颜色亮丽装修浮夸相比,这里莫名简单,不过那种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气派,其实都差不多。

胄的工作人员的穿着也多偏黑色,他的服务生,接待员,销售经理,和保镖们。虽然西装制服类的衣着看起来单调,但观察每一个人,都有着精致感的特别修饰。比如接待员单扣西装低开大领在胸口的视感,经理上衣为了削弱发福的隐秘裁线,保安后身突出挺拔腰际的收缝……

 

总之,整个公司,从大的形象到小的细节,都在努力表现一种血液里的高贵地位。

所以,保安看到山鬼谣抄着兜站在大门口,第一个做法是告诉他离远点,这里不卖废品。

但山鬼谣从兜里掏出张卡晃了晃。他的脸立刻白了,唯诺着退回去接通电话。

很快,他的上级的上级的上级的上级满面春风小跑出了门厅,老远伸着手迎接过来。

他知趣的讨好着跟随送到里面,悄悄冲扭着腰笑得太露骨的接待员讯问,这位迷人的女士贴过来,唇膏晶莹吐气如兰,挠的他耳朵痒痒。“新来的,那位是我们的总工程师。”

 

上级只是将山鬼谣送上电梯,渐渐合拢的门口缝隙,最后出现的是他光秃的头顶。

电梯里全部采用镜面,在昏黄暗灯下人影绰绰。空调呜呜吹得室温足足低了10度,让人立刻汗毛直竖。

山鬼谣悠然然打量了一圈,歪嘴笑了笑。

 

电梯轻微顿住,门滑开了。

另一个衣服更贵也更壮硕的保镖阴沉着脸站在外面。

他一言不发,只对山鬼谣微微低头,然后转身带路。

面前长弧形的走廊十分老套的华贵。

房顶上连排的水晶吊灯,墙壁上宽框的油画,地面上厚得陷脚的织毯,再加上两边每十步就戳着一个双手交握站姿肃穆的黑衣帅哥。

 

当山鬼谣终于进到一个大得可以用开阔形容的房间,他实在忍不住先开了口,“你的墓道修得不错。”

胄站在房间深处,他愤愤的声音显得细高尖刻。

“你为什么不走专用通道!”

山鬼谣耸耸肩膀,“我更不喜欢钻狗洞。”

 

胄咬住犬牙,露出一股黑色的狰狞。

山鬼谣的表情声音,眼神言语,动作气势,无一不在挑战他义正言辞的尊严,他每次见到山鬼谣,结果总会是出奇的愤怒,像烧开的铁壶气得嘶嘶作响。

他的脸本来木雕似的,纹路僵硬轮廓突兀,塞满了莫名的庄严,好像披着法衣。可是高瘦的身材和狭长的五官,让所谓庄重显得极其虚假廉价。山鬼谣的讥讽更让他有种被打落了权势般的尴尬。

胄暗自在对山鬼谣的仇恨中缓缓加上一笔,终究压制住嗓音,重新捡起了单一的冷漠。

“假叶大人到了。”

 

山鬼谣看着胄径直离开的背影,跟在他身后。

隔着一道隐蔽的门,是内层半球形的套间。

这里并没有夸张的大,没有器具,非常空荡。

唯一的坐处,只是房间中央一只高背的沙发。

迎着球顶天窗的微光,假叶挑着腿,双臂顺着扶手张开,轻仰着脖颈。

当他缓缓睁开半闭的眼,盯住了下方站立的两个人,暗紫色的瞳孔中,一道极有意味的目光扫视而过。

山鬼谣不着痕迹的低了低头,把视线错开了。

 

第三家族的首领世袭了多代,在他们之中,假叶也是很突出、很特别的。

他的身体如家族传统的高大强壮,长相在男人中却偏几分阴柔。

他那古典的气质偏执而夸张,不仅是表现在要求属下们用大人这种古旧的称呼,言行中都透着旧时宫廷的戏剧感,像是传说里不老不死的夜族。

很多人用面无表情掩饰,而假叶每一秒都在表演。欢愉的笑容甜蜜无虞,悲恸时的样子又好像真会落下泪来。

参与他的戏剧是要活生生的,真实的被迫的表演着生或死。

没有人能抓住他心中的想法,那双抽丝剥茧的眼睛从来没有感情。

 

胄先行了礼,声音恭敬,态度谄媚。

“假叶大人,您还需要什么。”

 

假叶稍微扭头,他的眼神斜剃过来,轻轻的拍了下扶手。

“你在我身边的时候,还算拿得出手。”

 

山鬼谣理直气壮的看着胄,胄强压厌恶,也只好回答,“我马上就派人安排。”

 

“我们的客户地位尊贵,还真是个受过封的贵族”,假叶声音轻短,一下一下随意的点着手指,好像在把字词弹出。“他的技术总监有五国的博士学位,精英得连眉毛都修过。所以……”,他又一次注视山鬼谣的腿,接着说,“如果你太掉价,我们的商品也会跟着掉价。”

 

这一次山鬼谣却迎上了视线。

“我想看看这批枪。”

 

假叶正正身体,虽然坐着,却是居高临下的眼神。

“哦?”他口气懒惰的哼了一声。

 

“毕竟是我从设计到样枪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画出来磨出来的,说是十月怀胎也不为过了,看看成品的毛病,下一批也能改进。”

 

山鬼谣完全无赖的说法惹得假叶无声的晃着肩膀笑了笑。

“昆虫妈妈,用不着为你的子嗣担心。如果你今天能让卖价提高几个点,就非常的尽责了。下一批……想法很好。”

假叶将双手收拢在身前,一直轻飘的尾音厚重下来。

“另外,”他微微眯着眼睛,“遮一下你身上的血腥味,我们的客户不喜欢这种野蛮人的味道。”

 

山鬼谣低垂下眼神。

假叶晃了晃手,胄便立刻带着恭谨的神情往后退了出去,山鬼谣自然的跟在胄身后,感觉到假叶森冷的意念,如芒在背。

 

胄疾走着通过走廊,他已经吩咐了服装的事情,等他们下到另一层,已经有人在他的办公室门口等待。

胄用力推门,对他的下属看也不看。

可怜家伙小心翼翼的捧着衣服,直到对面有一只手从下方托起。

山鬼谣搂过衣服,静悄悄进了房间。

 

胄正坐在办公桌后面,面色堪比尘暴前的阴云。

山鬼谣直白的注视着他,过了一阵,胄终于忍耐不住站起来。

他们一前一后挤进卫生间,胄带上门,简直是咆哮着,“你到底要怎么样?”

“这里没有问题么?”山鬼谣随手把衣服放在洗手台上,四处打量,手指沿着墙壁摸过。

“随你的便。”

山鬼谣确实不客气的检查完了整个房间,他直起身,对着镜子慢悠悠的换衣服。

“这批货的消息你一直没有给我,我还能继续希望吗。”

“我办不到!”胄再次大喊起来。“你也看到了,这批货你都见不着。今天要见的是个捐客。真正买方的消息都被他控制了。”

“他总要交货吧,还是在你的地盘上。最低限度。”

“不行!在他眼皮底下我不能有任何纰漏,万一你做了什么……我会被你拖下水!”

 

山鬼谣注视着镜子,咧嘴一笑。

胄看见镜面中自己满头的薄汗,扭曲的神情,干咳着别过脸。

 

“你用得着怕吗?小心不小心,早晚他都会知道,你吸得越来越多,他就从来没关注过你那些定时的特殊包裹吗?第二家族真慷慨。”

胄猛地踏进,冲到山鬼谣背后。

“你要是敢……”。他附在山鬼谣脸旁耳语,用力咬牙发出咯吱的刺耳声音。

山鬼谣刚穿好衬衫,敞着怀,两手提着松开的裤腰正在整理。

他停下动作。稍微的眯眼让他的眼睛突然锋锐。

“你不会忘记逝炎怎么死的吧。”

 

“如果出了事我保证你会死的比我更惨!”

“不不不,我是为了争取正当利益。”山鬼谣抬起右手,没扣的袖子褪下,露出他的皮肉,和皮肉上长索般的伤疤。他撩开衬衣,右边身体上的伤口痕迹细密交错,就像被榴弹打烂过一样。

“我救他丢了半条命,我要的都是我该得的。这是什么地方,养老院?如果不是正好我还有点用处,早就被清除了。这批货是最后一批,不会有下一批了。现在是我唯一发财的机会,我没什么不敢做的。可你不一样……”,山鬼谣回过身,贴近胄,几乎要挨到胄的胸口。“他对不安分的野心还算仁慈。他最恨的,是背叛。你,已经背叛了他。”

 

胄的脑中突然迸发出逝炎曾经的惨叫,她流血的双眼穿透了胄的记忆,抽走了他的生气,他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几乎是不可抑制的,胄退后一步,直接抽出了手枪重重戳在山鬼谣心脏。

 

山鬼谣仍然在笑,他衣服穿了一半,头发散乱披开,光脚站在地上,两手抓着裤子,却半提不提的露着内裤,看起来非常滑稽。

歪斜着嘴角的笑脸,无知又很赖皮,也非常滑稽。

可是胄却渐渐觉得握枪的手臂湿冷、沉重。

每次理智烧伤之后,他都在更深处愈加清晰的体会到愤怒背后的东西,丝丝缠绕,滑腻如蛇,那和面对假叶时异常相似的恐惧感……。

 

山鬼谣握住枪管,扣着枪身用力拽住,枪口周围的皮肤被压迫得亮红。

他轻轻拂过枪械,手指灵巧敏捷的弹动,如同在弹奏一件精致的乐器。

几秒钟,他松开指头。

叮叮当当,金属敲响石质地面,掉落声是那把枪制造的音乐,它变成了一堆零件,丢得满地都是。

胄不知道自己应该害怕还是应该发怒。

山鬼谣的手游走般贴附在他的手腕,按了几下。

胄的手臂一阵痛麻,肩头都颤抖起来,掌心一松,最后的枪柄也落到地上。

 

疼痛很快消失了,胄抱着手臂站直,瞪大眼睛,瞳孔被憎恨烧透,亮得像火炭。

山鬼谣并没有任何气焰,石头般对峙,无懈可击。

突然他转开身弯下了腰,半蹲着,一点一点捡起了枪体的零件。

胄不由得舒了口气。

 

手枪重新被装好,山鬼谣扣上安全锁,勾着扳机倒转枪口,枪柄摇摇晃晃的对着胄。

胄观察良久,缓慢的接过来。

“最低限度。”

山鬼谣说完背过身,对着镜子整理衣服,胄紧握着枪,直到手中潮腻的汗水打滑,才慢慢将枪插了回去。

他恢复了不可一世的表情,看着山鬼谣旁若无人的穿戴。

 

这套西装礼服小了些,紧绷着和身体的线条严丝合缝。

山鬼谣总是被模糊着的强健失去了破旧的遮蔽,在他焕然一新的模样中燃亮。

最终,他梳整头发,用黑色的发带重新系好。

当他抬起头,挺直肩背。

胄的视野中,几乎就是当时假叶身边的亲随侍卫。

那个三年前的山鬼谣。

 

 

 

 

高等人之间的公开会面一直是浮夸和虚伪的,并且永远不会涉及重要内容。

双方只是关注餐厅是否配得上身份,用食是否合乎地位礼节。

一般的生意人会面是为了表示友好,在特殊的生意人中,会面更重要的另一层意思,是证明卖家会保证客户的人身安全,不会突然捅了他……

 

山鬼谣对付这类会面游刃有余。

他做过保镖、参与者、主持者、卖方和买方、也有捐客。在种种身份之中,技术总监是最轻松的一个了。

 

长桌对面的客户代表端坐在椅子里,挤得很满。他是个微胖的男人,有50岁上下,品味倒是和假叶有点相似,都是古典主义复古时尚的拥趸。

山鬼谣认识这张脸,他是西非区域中过气的商人。

以前并没有听说他有爵位,也许正是莫名的发达,让他一定要带着个可以把绩学奖章论斤卖的技术专家,就像衣服上的金扣子一样。

不过山鬼谣对这位浑身冒着专业素质,几乎能称得上英俊的金发男人还是很满意的,若非如此,绝不会轮到现在的他来吃这顿饭。

 

主人和客人高贵的交谈着。

山鬼谣高贵的吃着。

娴熟的演绎了气质绝佳的礼仪化用餐。

可能是他身上的香水喷多了,也许这也是野蛮人的信号,所以那位专家从来没正眼看过他。

除此之外,他也很难让人有好感。

因为他从开胃酒开始,就没有停顿过。

很仪态万庄的,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

 

假叶和新晋的爵士先生在聊离题万里的艺术品收藏,留下胄和专家干具体针锋相对确定价码的事。

专家确实是专家,没有亏待他那五个博士头衔中的哲学学位,是也不是,不是也是的辩论方式显然比胄缺乏基础的夸夸其谈高端得多。

山鬼谣吃到甜点的时候,眼看着专家的大论已经形而上形玄之又玄,胄的神色里又隐隐的泛起血红。

 

“其实对于应用性的跟踪反馈结果容易超出数据概率的问题很容易解决,调查大数据回收过慢,从经济角度成本也高,我们使用了更为简便但是准确性更高的验证方式。”山鬼谣插话说,摘了餐巾点点嘴角,一边放下,一边翻过手腕,他稍微尴尬的装作整理袖口,偏头朝胄的表上瞄了一眼。

“现在是八点钟,一架直升飞机足够在四个小时之内将我们送到最接近使用区域环境的沙化荒漠地带,”山鬼谣将视线缓缓移到专家脸上,专家被打断的不耐、轻蔑又故作大方的表情,最终停止在冷冰冰的礼貌而嘲讽。

“十二点到天亮那里不会有监管打扰。”山鬼谣继续语调贫乏的说着,慢慢的解开了衬衫的袖扣。

“你用你的枪,我用我的枪,天亮后谁能活下来,就足够证明质量的好坏。”

“您觉得呢?”他轻轻探身问,隔着桌子,视线顶着视线,听起来特别诚恳。

 

 

天色暗淡中,餐厅外的豪华车队好像哨兵一样纹丝不动,铺张的数量让服务生连议论都不敢发出,逃开似的远离整个前门区域。

领头的车子就在门前停靠,几个小时里司机安静又警惕的坐在驾驶位上,背都是挺直的。

终于他望见餐厅大门滑动折射出的水晶光辉,就又整理了衣领,手套,和垂直的裤脚。这对他是个重要的时刻,重要到脑袋得先挂在车标上……

 

晚宴结束了。

准备好的车子早已等候在餐厅门口,胄殷勤的走上前准备打开车门,假叶却停下,稍微抬手制止了他,胄随即露出一丝笑容,微微低头肃立,完全听候吩咐。

 

假叶眼角的余光瞥过山鬼谣,他们离车只有几米远,却谁也没有再进一步,一时之间,低吟的风声穿过耳畔,好像在悄声说着假叶不甚明了的意图。

 

山鬼谣越过假叶,也没有去看胄的脸。

他径直在车前俯身,打了个替换的手势,车内的司机茫然等待胄的命令,胄却微笑着站在假叶旁边,一言不发。

于是司机保持着本分的保镖式礼貌,离开车,让出车道。

 

山鬼谣转到侧面,拉开后车门,他扭头看着假叶,飘动的白发下,冷硬沉寂的眼神。

 

假叶这才继续走近。

 

山鬼谣作为他的随侍,有着彼此之间一种奇异的默契。

他们的想法过于合拍,手段又八九不离十的相似,虽然山鬼谣的表现一直是克制的,假叶也会生出感慨造物的意念。

但是,在假叶的直觉中,总是对这个人有点动荡的不安,可又仅仅是直觉。

山鬼谣毋庸置疑的精明强干,性格却平庸得无聊。

或者说,他就没有什么能称得上性格的体现。

安静严谨的,还是诡诈狠辣的,他都一心一意毫不犹豫的忠诚行动着,白发纷扬,恰恰是配着他那张冷清的脸,处处淡漠,像是块落雪下冻结了的冰河,火枪崩上去也就是个白点儿。

 

假叶却觉得,山鬼谣是个封印着灵怪一类的水晶球,里面肯定有些什么,把他放在自己最近的地方,如同蜘蛛总是在身边猎食。

可是每一天每一年,山鬼谣做着蛛网上的露水,清净得都让假叶厌倦,正好在厌倦还没达到顶点,山鬼谣伤的半死,假叶非常照顾的把他安排到胄身边,让他涉足生意,还给了他设计新枪的工作。

 

当时毫无特点又无处不在的漠然从假叶身边消失后,假叶竟然有些怀念山鬼谣对他的领悟和了解,就像不可能存在的另一个自己。

但是随着他洋洋自得的善心冷却,假叶隐隐有些后悔。

不会摇动蛛网的,可能是水滴,也可能是另一个蜘蛛。

 

假叶经过山鬼谣,拍拍扶着车门的手臂,弯身坐了进去。

山鬼谣扣上车门,这才看向胄。胄没有多话,进到副驾驶位。

山鬼谣最后上车,升起玻璃,正握方向盘,他调动后视镜,让假叶可以看到他们,然后面无表情的踩下油门。

 

他们沿着来时的道路,胄派遣的壮观的随行车队长长排列。

假叶曲起手臂支着头,微微挑着的嘴角有几分惬意。

没有五分钟,假叶突然指向右边,山鬼谣跟着拐进右边的一个路口,事情有些变了性质,假叶随时指挥着方向,他们像沙漠上的蝮蛇,突然快速的变向。

那些不是预计的路线,车队在一阵倒车转向的操作中失去了严谨的队列,有的干脆就跟丢了。

 

在越来越偏僻黑暗的路上,一个进口处拐过辆车子,贴着他们并行,车灯频闪。

山鬼谣瞧了眼后视镜,假叶的声音一下在他耳边响起,“你的法子还在用。今天,我特意让他们换回老密码。”

等到呼吸的湿气从耳朵上离开,山鬼谣有节奏的按着喇叭。

旁边的车超过他们,稳稳压在前面。

鬼魅般的,隐在夜色里的车一辆接着一辆汇聚到四周,包围住中心,整齐一致,机械性的精确。

车子飞驰却很寂静,在无人的路面上如同宽翼的魟鱼在深海游弋,翩然的滑翔中是终不可知的猎杀,就像人们常叫的那样,魔鬼鱼。

 

胄盯着下方一直没动,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他必须看完,否则就有危险的东西。

可是车子渐渐减速,停下了。

他恋恋不舍的抬起头钻出车,外面灰色的钢架上,有几处破灭边缘的灯光,打开车门,微小的水浪声托起他脚下的钢板,顺流而下的风遇到桥墩上升,造出陷阱般的涡旋。

 

这里是已经被废弃的长湖旧桥。

整个车队静止在无人的桥面上,交错的钢架堆叠,伸向同样漆黑的天空,桥顶的闪灯几乎化入了星辰,而它那点点光线,细得像尘埃,从高处垂直的落入深渊。

 

山鬼谣已经将假叶让了出来,旁边的车有人打开车门迎候。

假叶在车门边转过身,对着胄和山鬼谣轻浅的点头示意,“下次再见,先生们。”

说完他坐进车,埋在阴影中。

然后,发动的声音嗡嗡震动着地面,和出现同样突然的,他们离开消失了。

 

胄沉默的走到山鬼谣身边,指头微微颤抖。

“他到哪都玩这套把戏”。山鬼谣看着暗黑的河水,慢慢的说。

过了很久,胄才发出声音,“不,他怀疑我,他在怀疑我,”

“他不怀疑谁?”

山鬼谣往胄的眼睛里看进去,“我说得没错,如果我们干掉他……”,他渐渐的低下声,说不下去了。

胄惨白的眼仁中,完全是吓破了胆的惊惧,“假叶大人是不可能被杀死的……”。他沙哑着,偷偷的仿佛假叶会听见,“谁也没法杀死假叶大人……”

他不再对山鬼谣的话有任何反应,完全被内心的恐惧吸进去了。

山鬼谣看着他,胄机械的动作,转身走向他的车子,缓慢爬行般的开出旧桥。

 

山鬼谣解开了衣扣,风从下方把他的衣襟掀起,拍打在湿热的皮肤上。

他低下头,低的很深,拉伸着颈子的骨头。

他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意味,浑浊着是非。

胄确实恶贯满盈,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可总归也是个活物。

一个活物明明白白的凄惨,终归会让同样的活物们不忍。

他会感觉不忍,但是他不会恐惧。

 

山鬼谣站了一会,缓缓从裤子的边兜里拿出攥紧的手,微微用力错开指头,几个枪械的小零件从指缝中掉进水里,它们太轻了,都不会沉底,顺水就被冲散到远处。

 

山鬼谣的目光追随着水流,混响的水声陌生又亲近。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机会站在夜幕中的水边,没有目的,没有理由的忘记了自我,放逐般的自由。

 

黑沉的水波向下游奔跑,在尽头染上翠绿桃红的灯影。

遥远的河水上,氤氲的橘色光环。

那是远望中,长湖新桥上的光芒。

 

 

夜深了,灰色小楼还亮着,不算明显,走到近处时才有些感觉,昏沉朦胧的微微散出暖黄的灯色。

墨夷坐在二层的地板上,地上放着她的电视机。

整个二层没有分隔,角落里堆着着墨夷小时候做复健用的器械,早就没用了,占地儿的破烂。

她收集的瓶瓶罐罐,报纸布片什么的摆在另一边,全是她的宝贝,谁都不能碰。

这里差不多就是墨夷全部的活动空间,有时她一连好几天都呆在这儿,困了就躺在地板上,也不回去在一楼卧室的床。

 

墨夷盯着电视,看着看着突然回头。

楼梯口,山鬼谣正走上来,手里提着一个小蛋糕盒,挂在指头上冲墨夷晃了晃。

山鬼谣走路像只耗子,溜边还没声。

墨夷也不是听到他,她总是“感觉”到他。

 

她跳起来抓住山鬼谣,围着他团团转。

“看到蛋糕啦?”山鬼谣笑了,她很少这样明确的兴奋。

墨夷可并没管蛋糕,她把蛋糕盒放在地上,又拽着山鬼谣的袖子转圈,连着发出一个音调好听但语义不清的词儿。

“聚会”。

山鬼谣看着她的口型纠正。

“开会?”

墨夷却摇头,雨……会……她坚持那跑了调的叫法,小兔子一样在旁边蹦蹦跳,脸上是快乐得耀眼的笑容,和那些花季的少女一般无二。

山鬼谣敲敲脑袋,“约会?”

墨夷大声笑起来,喊着学会的这个新词儿。

她拍打山鬼谣的衣服,指给他看电视,电视里衣着相似的花花公子正和一个贵妇在餐厅中打得火热。

墨夷拽着衣服给山鬼谣扣上所有的扣子,推他坐下。

山鬼谣看了看,只好脱开鞋子,跪坐下来。

 

墨夷捡起床单围在身上,从她的宝贝堆里翻出条丝巾系住了头发。

她打扮好自己,盘腿坐在对面,把蛋糕盒子放在中间,仔细的打开。

她轻轻拍拍手,又一次笑了。“约会”。她正确无比的说道。

山鬼谣把蛋糕推过去,墨夷抓起奶油黏糊糊的吃着。

 

不自觉的,山鬼谣几乎遗忘的温暖笑意爬上眉眼。

他的眼睛在笑,让全部的身心都柔软下来。

生活如此贫瘠,可是女孩的天性仍然让她感受到了美。

“有一天你会和一个男孩真正的约会”,

山鬼谣低声说,轻得几乎被电视的声音抹掉。

“他要更爱现在的你”……“我才答应你和他交往”……

 

墨夷听不见,听见也听不懂。

她舔着手指,为那一点点奶油糖渣认真的翻来覆去检查手掌。

等吃饱了,她又聚精会神的看电视,好奇的看着维密模特的走秀。

山鬼谣终于可以脱下这身套子,摊开手脚仰躺在地上。

他陪了墨夷玩,时间就有些晚。

今天一大堆的活儿还都没干,可他已经觉得累得够呛。

 

他看了会墨夷,拿脚磕打遥控器关上电视。

墨夷的学习能力和模仿能力都在快速增长,千万别弄出那么一身蹦到他面前。

今天的“惊喜”已经够多了。

 

墨夷揉揉眼睛,安静的打着哈欠。

山鬼谣划拉起地上的衣服,低着头垂着肩走到三楼,那是他的工作间,介于仓库和工坊之间的模样。

 

山鬼谣坐到工作台前,把衣服铺平,袖扣放在支架上,拽了放大镜对准。

一旦双手开始操作工具,他的头脑里就会变得安定集中,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了。

他用一个很小的刀头挑断了袖扣的结线,一点一点把线抽了出来。

 

 

天快亮的时候最黑。

弋痕夕摸索着警局宿舍的壁灯开关,一不留神,被洗手间的门把狠狠撞了下腰。

好吧,现在找到门了……

宿舍都是鸽子笼大小,塞一个单身汉便空间危机,他的房间在拐角,窗子很小,又不太通风。

弋痕夕是被热醒的,汗水让衣服绷着皮肤,动动都磨得慌。

他在破水盆前头用凉水哗啦哗啦的洗脸,连头带胸泼了一身水,就顺手把前后都湿着的背心脱了,看了看手表。

5点了,睡了两个多钟头,够用了。

 

弋痕夕直起身,清凉舒服得不想动,对着镜子发呆都觉得特别美好。

白光灯下,镜子里的脸孔被刘海遮住,弋痕夕捧了些水,把额前的碎发全部捋到后面。

没有外勤行动的任务时,他对自己都是疏于打理,但是他也脱不开年轻男人会对着镜子比较身材的俗套……

他不壮硕,肌肉是实打实的,线条紧致流畅,锻炼得很好,韧带也松,所以动作没有被肌肉锁死,反而是大开大合的方向。

他慢慢的活动手臂,水珠顺着他的锁骨滑下喉部,淌在胸肌上。

看着胸骨的地方,弋痕夕有些走神了。

山鬼谣脖子上那个坠子,莫名其妙的让他觉得不对劲,在山鬼谣浑身上下都无懈可击的情况,这里可能会是个突破口。

 

弋痕夕想再次试试置换思维的效果。

置换模拟他人思维行为的能力,是弋痕夕的长项,在学习期间,他这点优势就很突出了,经过多年的实战,他的置换已经变得和本能一样。

但并不是越熟悉的人,置换就越容易。

 

弋痕夕企图置换山鬼谣的思维,他试过很多次,碰壁过很多次。

一方面是因为以前山鬼谣从来没给过他蛛丝马迹的机会,另一方面,弋痕夕要对付的往往不是和山鬼谣相关的记忆,而是随之而来,更多的与左师生活的事情,甚至更远的,他和父母生活时的境况。

他既不能遗忘,又不忍心拒绝,在混杂的无数情感中随波逐流,他连自己都抓不住,更别提妄图抓住山鬼谣的思绪。

 

现在很凉快,他应该再试一次。

项链的长短,应该就是胸口往上这里。

弋痕夕闭上眼睛,想着山鬼谣的样子,那还是从前的模样,他的眉眼有点尖削,神色更懒散一些,头发被他草率的扒拉在后面系住。

他的眼睛很明亮,亮得看不清眼底,明明那么清透的眼睛,银灰色的瞳仁却把所有试图接近的情感都推开了,当他真正想要面对你的时候,他的眼睛像刀一样。

 

弋痕夕大声喘着,他憋住了气,有点眩晕。

而后撑着洗手台,看了看自己抬起的手,手掌放在了嘴唇前。

“那个东西会被放在嘴里?”

他又试验了下,项链的长度应该足够。

“难道是玩冰的?”

弋痕夕用力甩甩头。

“不可能,就算他变性了,也不可能去碰毒品。”

他将手掌在嘴唇前放上放下,慢慢的,一个太过普通反而太容易被屏蔽的物件跳出意识……

“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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