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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速推进—古风1(五)

五、九方

和一班小子比,九方生得人高马大,虽然面皮白净,却是豪横无赖的惹祸精,立在村头风口上吆五喝六,光着膀子,腰带团把团把塞在腰后,档吊着半截,鞋踩塌了帮,前头漏着洞,顶出几个圆溜溜脚趾头。

这群半大崽子胡闹了一阵,天有些暗,肚腹也空了,哄笑打闹做鸟兽散。

九方落在后面,从树杈上扯下短襟小褂,硬拽出个斜口子。农人家孩子早早都晓得爱护物件,九方不太同群,看都没看不见在意。自顾转圈,手里扣扣扯扯闲不住,无聊瞪着路上过往人物,有个高个头的生人正走着,突然朝九方一伸手,举出一个碎花蓝布的小包裹,“喏,你爹给你的信物。”


小满过后易多暴雨,弋痕夕见着黑云弥厚,一溜烟跑回屋内,没做落汤鸡。安闲吃喝完,早早爬上炕,听着外头连天水声,庆幸去年刚补过屋顶,现在不用再受漏雨的麻烦,把自己夸赞了一番,蒙头大睡去了。

雨势不见停歇,夹风下过一气,半夜里聚了云又泼了二遍水,轰隆隆噼噼啪啪雷跑电闪,搞得炒豆儿一样热闹。这些都没把弋痕夕弄醒,那院子哗啦哗啦拖拉的声响却激得他瞬间清明。

弋痕夕弹起身轻跳到门口,他从来也不栓门,虚扶着门栓接应。那响动直奔门前,果然一道大力推砸上来。弋痕夕借力一拉,趁着入势没收想砸出一拳,拳风贴肉,晃到面前的却是个孩子脸孔,弋痕夕没等想,自然变掌撑住,后边进来那一个呼哧带喘嘎声叫到,“弋痕夕!”


九方终于得空,哼哼唧唧哭起来。

他不过晚食前接了个包裹,里头也倒是他爹常带的大肉包子,口信倒也简单,就是他爹寻思九方也大了,要把家传的刀法传给他,附了薄薄透亮几条纸片儿算是刀谱,师傅就是这个送信儿的。

九方当然吃了包子拍拍屁股走人,打小就听他爹啰嗦刀啊谱的,可也没见他爹耍过一下,早当笑话听。要不是送信儿的身长肩宽,面色不善,他也不会多几句嘴理论拖到天黑,也就不会突然冒出几个蒙面怪人照着他砍砍杀杀,也不至猪油蒙心,乱呼呼竟跟着自封的师傅跑了路。

陷在山林子里,刀风雷鸣剑光电闪,吓得他尿了裤子,还分心想着雨天都湿做一块儿,也不会有多丢脸。

他只顾抱着脑袋闭眼,不知什么时候周围没了声响,抖索着睁眼一看,小腿扭了方向碰不了地,身上好些血口子,汩汩还冒着红血,呀的叫起来,“流没了流没了!”

一出声就被湿冷大手捏住两颊,嘴里塞进个瓷瓶口,粘粘淡淡的药面倒了一嘴。“你要毒死我!”九方愤愤说,喷出一绺白烟,那手便抬起他脸,硬是接着雨水把嘴里的粉子都灌下去。

“闭嘴。要不我把你扔沟里头去。”

后一路那人就当九方是个货袋,横拖竖拽翻山越岭。

直到头上有了片瓦,他才觉得小命得保。眉清目秀热热乎乎的年青男人利索将他带到明屋炕上,铺的那些锦彩褥子也不管,又是包又是裹,竟是个行医的。再看那白毛恶煞堆坐在墙角,终于离得远了,这才敢流几滴泪。

救命神仙的声音也是好听,“你嘴里有沸贝散的味道,不该太疼,再哼哼的惹他心烦,我怎么接的骨,就怎么给你卸开。”

九方倒了口气,闭上眼睡觉。


弋痕夕转头蹲在山鬼谣身边,从腿骨向上摸去,山鬼谣挡了几下,用的是小擒拿的手势,弋痕夕没硬来,盯着鼻梁对眼,“伤到没有?”

“唉,等我缓缓就走。你把他裹扎紧了,不至将来废了就行。”山鬼谣累得脖子都软着,“就给了我三两银子,我出门就觉得不对,仿了一份刀谱放在外面,刚才假装掉了,算躲过一劫。唉!我平时仿一个字都是一百两啊……”

“事已至此……”

“本来也没有这等闲事,我看和原本去处顺路,正好手上又紧……”

“盘缠哪去了?”

“……唉,那不是,从官道过嘛,真是……”

“真是财色迷了心窍。”弋痕夕平平替他补上,没理会山鬼谣又羞又恼,一把扯开他领口,胸膛前深紫掌痕,应该是挨个正着。

山鬼谣掩上衣服扶墙站起,“做戏总要真一点。”

弋痕夕随着他动,鼻尖扎在他嘴边,“你吃了什么东西?”说着左右手扣住他脉门往背后一别,山鬼谣挣都懒得挣,“再往西有一页师的住处,天亮我就算到地头了。”

弋痕夕听着没松手,反而跨近一步封住他腿力,凑到颈间使劲嗅了半天,“红龙丹,你怎么有钱买这个。”

山鬼谣说得得意,“不用买,有味药产在朔北,我教他们在青城种活了,这一下百倍的纯利,孝敬我也是应该的。”

“这东西借你一天的力,要你一月去还。”

“没吹得那样厉害,也就七、八天。都知道了就躲开,哈气弄得痒痒。”

“原来如此,药力对你已弱,散功的时期就不可定,你并无根基,若是走不到又如何?”

“哦,”山鬼谣虽极疲态,心神却并无常人动摇,登时接口说,“看神佛照佑,听天由命吧。”

弋痕夕连连点头,“说得甚好,那我便是天命了。”


浑然内力沿着山鬼谣经络冲入,药性再难聚气,浮荡几下,摧枯拉朽垮了下去。

“你敢……”山鬼谣强稳住神,脸上血色褪尽,愈重了杀性恨意。弋痕夕也不作态,理所应当说道,“你手脚都被封着,我有何不敢?你先天有疾,等着药性过了拖累更大,长痛不如短痛,老实点,总不至于这就挨不住吧。”

时时针刺刀割,时时火灼油炙,换着花样轮了一遍。山鬼谣本也是个打嘴仗不服的,此时咬牙忍痛,听着耳边絮絮叨叨,也说不了话,越疼越气,只能尽力后靠,不要跌到弋痕夕身上去。


身体湿重,压得心胸憋闷,一口气断续不上,恍如那日寒雨连江,求生无门。

时辰长短不觉,眼中黑雾淡了,山鬼谣缓缓喘息,觉出弋痕夕搂抱着他,像照顾婴孩,轻轻拍打后背,柔柔抚慰,“没事了。”


山鬼谣一觉睡醒,茫茫然不知何处。黏着眼皮费劲睁开,一张大脸已杵到前头,笑眉笑眼,殷切问道,“叔儿?”

山鬼谣突的吓到,满心惊疑,仔细想起原是九方,气不打一处来,恶声低吼,“滚远些。”

九方嘿嘿讪笑,看弋痕夕进了屋,热络叫唤,“神仙哥哥,你算得真准,说是三天醒,这就真醒了。”


原来躺过了三天,山鬼谣自查感觉,除了喉咙干渴,身上不过躺久的酸懒,并没有以往药力之后虚耗空乏的难受,转转脖子又闭上眼,哑哑说,“多管闲事。”

“是我唐突,但凭先生责罚。要杀要剐,要打要骂,是炒是煮,囫囵还是涮片儿……”

九方也混在一旁叔啊叔的瞎叫,山鬼谣绷不住脸,一眼刀甩过去,听着弋痕夕声调恭良从顺,眼神确是调笑。他脑袋还蒙着,找不到词儿骂,自觉吃了老大亏,又想扭头不理,弋痕夕近处悠悠说,“水备着了,饭菜等你说话。”

山鬼谣肚腹空空,光是听见饭菜两个字,舌下就汪了津液。好汉也难过肚饿关口,他安慰想到,咽了咽,装足气势吩咐,“那就……煮点肉去。”

“哎呀,忘了忘了,你胃还虚着,肉一时还吃不得。醒了就起来去那边屋歇着吧。”

九方听了高兴,爽快说道,“神仙哥哥对我真好,大屋给我住。”弋痕夕也温和笑笑,“别碰那些书。”

“我都不识几个大字,看那黑麻麻一片干啥,还不如地上数蚂蚁好玩。”


山鬼谣上件事还没顺过心气,又来一桩,忍不住瞪眼,“这又是怎么分的?论大小还是论轻重?”

弋痕夕才回他一眼,看一眼又想逗弄那炸毛脾气,连忙自省不该欺负病患,忍着笑答道,“我以为那边你住得惯些。”


山鬼谣横着眼波,弋痕夕搀扶他挪到偏屋躺下,端了水粥过来,见他面上仍是摇荡出神,又不像喜又不像气,怕是自己玩笑过头,整肃了问,“在想什么?”

过半也未有回答,弋痕夕背了身去桌上盛粥,忽的山鬼谣却笑了,“我还是头回,两次睡在一张床。”

弋痕夕手指一抖掉了木勺,再拿好,端起碗过来坐在炕沿,舀起淡粥送到山鬼谣口边,“吃吧,吃饱了,下顿饭你就能起来了。”山鬼谣抬抬手腕,寸许便虚软,毫不矫情张口吞了,又指派道,“换个大点的来,这样 小一口,没等吃饱就饿死了。”


两人本无心能再相见,阴差阳错回还,似乎那一月相伴隔空连绵,轻挑雾帐得见相互照对,皆是捧了赤子心肠。


山鬼谣日日养息,只三、四天转好大半,九方也再无刺探麻烦,弋痕夕夸赞仿字的确值得百两,山鬼谣却总觉他意思只在笑他胡花乱闹。

重又提起动身,商量了周转,日日也就越过越快。


这晚九方睡了,山鬼谣还精神炯炯,弋痕夕查了九方的伤骨,看他精气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足,一心欢喜,好似种豆得豆,总算没有辜负所费心思。

不时山鬼谣提了酒往院中石桌去坐,倒了两杯低头等着。

弋痕夕洗手抹干,在长凳挨他坐下,他抬眼一笑,如月如华,惹得弋痕夕心疼,想聊些闲话也无从得说,一张口将最坏的揣摩吐露出来。“早些找个勤快的成家立业,好有人照拂。五经不顺,你这原是……早夭之相。想是父母小心调养,才到如今。你却总是这样折腾,也失了孝悌。”

山鬼谣也不拌嘴,微微点头,“说得也是。”抿了些酒又笑,“你又为何没有婚娶啊?可是没有下凡的仙女,配得上你这神仙哥哥?”

他说得轻挑,弋痕夕倒认真答了,“不解动心而已。”山鬼谣轻贴颜面,弋痕夕起手顶他一记,“如何说配不配,女人里也有顶天的豪情,不输男人。说女子愚钝的,未必真胜过女人。”


“你可知叶枫桥为何选你?”不待弋痕夕问,山鬼谣接着说,“叶枫桥由长姐亲手带大,他的长姐秉性暴烈,谋划手腕更胜男儿,叶枫桥便说过,阴阳并重,两性同胎。可见他对女子看重。待他成名,家中儿子们教养是极好,却都不精医术,唯有小女儿天赋异禀,少年之时便同他共解顽疾,研讨药方。可是叶家宗族深厚,由不得叶枫桥将医术传给女人,早早将她外嫁出去。叶枫桥一气之下指天赌咒,叶氏医术永不传叶家子孙。他说……曾见过你师傅带你游玩,那时你年纪还小,却愿教院中女孩们习字,便有认定之心了。”


弋痕夕茫然,想不起何年何事,山鬼谣调笑他,“从小便易得女人缘,还怕没有投怀送抱的?”

“你看九方他爹,处事窝囊,偏偏自家媳妇儿是个要强的,气得跑了,到了邻村又嫁。当娘的心疼儿子,过了些年将九方也接去。那男人也不恼,常常几十里山路,带着吃喝过去探望,说是看儿子,又站在人家门口张望半天,惹得女人出来骂。就算这样,出了事他头一个想的却是把祸端扔给儿子,诳我带他远走高飞,免得有人不知情害到他媳妇儿性命。这么个痴汉,你说他讲不讲得明白,动心还是不动心?还是说,你没尝过女人的妙处……”


弋痕夕把酒闷了几杯,随意在石桌上写画,指腹下余温渐冷。

“我不懂。”他静静说,凝神又看,眼中盛着清风玉树,说不出的曲高清冷,沉了山鬼谣心神。想了一阵,弋痕夕轻叹,淡淡一笑。

“我不知道父母是谁,生在何处。”见山鬼谣微怔,连忙促膝过来,安抚说道,“师傅对我视如己出。”

“早年间他喜动,云游四方,在道旁拾了我,还着人问了许久,不过也没有寻到人家托付,便一路行一路带我,走着也就长大了。他性子即通人情,又不拘一格,习字开蒙都是亲自教我,若是我喜欢什么,也尽让我去学,学成与否不问,左右只是顺我的心意。后来年纪大了,渐渐也有了平常父母之心,可他知我之深,说我性情淡薄太过,自责是因他行径浪迹,管束又严厉,也没有个调和知心的人陪我。于是买下这块地落下脚来。又给了我……一大笔钱……”

山鬼谣眉梢挑到了天上去,一幅心领神会神之向往的模样,弋痕夕笑骂,“这你又聪明了。”整神深浅回想,笑得也多了滞涩。他望向空院,柴篱间萤火点点,酒碗中斑斑碎月,哪个是真哪个是幻。

“镜城繁华,少年人没了约束,声色犬马终日浪荡。流莺官妓,相公小倌,觉得好玩便厮混多日,交几个酒肉朋友,日夜欢歌,好不热闹。可一觉醒来,浑浑噩噩,不知所谓。我不懂,情欲互递可燃,却学不会动心动情。后来钱花光了,我便跑回来了。”

“那你向师傅如何交代?”

“也没什么交代不交代,师傅讲,”弋痕夕学了瓦声瓦气的说辞,“咳,不懂便不懂吧,回来也好,快去煮些肉来吃。”


山鬼谣低声嬉笑,他抬眼打量近挨着的坚楞寡淡的样子,拐了声调说,“你可不是吹牛吧……”

弋痕夕默默不动,只眸子晶亮。山鬼谣忽觉出腰里裆下一沉。两人坐在并排,肩腿相碰,弋痕夕探手压住他要害的地方,指头握扣拿捏,吐息交缠,“我吹牛了么?”说着轻动两下,,山鬼谣耳中钵铙乱响,一时气沉,绷得全身上下都僵了。弋痕夕嘿嘿笑,“太快也未必好。”说得山鬼谣愈是憋涨,唯恐真是要快,火急火燎跳出木凳,弋痕夕慵懒着问,“又有何事啊?”

“去茅房!”不管身后奚落笑声,山鬼谣几步跑远开,解了衣扣吹几阵风。夜色遮人,没了那峰眉浅唇,心思倒活络起来。他虽不谈风月,露水情缘可是不少,也算阅人无数,个中老手,满脑子都是把人拐带到炕上去的花样手段。待他喘匀了气,装作方正步子走回来,弋痕夕却趴在石

桌上睡了。

他是知道弋痕夕夜间谨细的辛苦,翻个身也能听见靠近探看的声响,便想找个布单给弋痕夕盖上,多睡一会也好。山鬼谣在身畔摸索,他随身行囊早解下去,有件斗篷也叫弋痕夕洗了,身无长物,也无积蓄,如何能撑得住柴米油盐过得长久。


绮丽炫想轰然撞破,山鬼谣念着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长久二字,舌尖垫在齿间,咬出满口血腥。

遥望许久,他态势冷肃,将将走回石桌,轻轻落座,也曲着手臂靠在弋痕夕旁边,看着一张赤子般睡颜。


混沌之中,山鬼谣困顿睁开眼,背上披件衣服,松垮拖了地,胳膊酸麻,腿脚难伸,头顶上弋痕夕软软声音,也是朦胧含糊,“醒了?”

仰起头看,弋痕夕正坐在石桌上打盹,半眯着眼嘟囔,“你吃着药,不该睡在外面。可你以往睡觉太轻,难得睡得这样沉,总是不忍心叫你。”

山鬼谣紧紧披盖,脸贴在弋痕夕膝头,轻轻说,“那再睡会。”


又过了几日,山鬼谣雇了马车装盛九方,就要继续赶路。临行嘱咐弋痕夕,听风声朔北兵乱,自己要小心打算。

然后一人一车,便直往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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