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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速推进—古风1(四)

四、得过且过


若论一页师这个行当,赚得确是辛苦钱。老道祖立下规矩,“皆有所传,一字不贪。”求到了一页师的,达官显贵穷汉无赖没得挑拣不说,却说是学一页,若是遇上大部头,总也有一卷多余,个中麻烦也就认了。应了事务,千山万水也得了结信缘。总之又总,路途也不是最重要的,承事这个人的脑袋才真是撞大运。

弋痕夕就是山鬼谣的大运。


处了几日,山鬼谣便把一摞医书全摆在窄几上边,自己睡到三竿,起来有吃有喝,天凉快了出去消食溜腿儿,晚间弄水洗搓一番,通体舒坦了,接着眯眼。

弋痕夕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平时弋痕夕用功,他也不吵,由得弋痕夕夜里挑灯,白天折腾,嘴里嘟嘟囔囔念个不停。


时节渐热,弋痕夕后知后觉,稍动几下就淌下汗。他干脆脱了外袍,打赤膊凉快,本来夹着书本去找口水喝,又怕汗液弄脏纸面,赶紧放下。约莫想起桌上原是有个壶的,正在迷糊,听见炕头上哧溜哧溜。

山鬼谣侧靠窗棂,曲立右腿半躺半坐,敞着怀,举着那大肚茶壶舒舒服服嘬壶嘴儿。

弋痕夕捞个杯子,到他手上壶里倒了水解渴,看见他胸口一块红印,模样奇怪,就问道,“胎记?”

山鬼谣重新拢住大壶,懒洋洋说,“火章。”知道这东西稀奇,又说得明白些,“一页师都有,算是凭证,在外面见了,彼此也有个帮衬。”

弋痕夕若有所思,含着水坐回桌边,“有你们传不下去的事么?”

“当然。指派的人学不会,我们就回复主家。要是主家也不在了,就要交给一页师中的师匠,他们会原原本本记下来,再去找能学的人。说不定要很多年,才能传下去。不管怎样,这些技艺总是被一页师保存。也总有人,大概是为了这些古老技艺而生。一页师就是芦杆,薪火内藏,生生不息。所以,这个叫火章。”


弋痕夕听得入迷,一页师的行规多半隐秘,外人知晓得并不多。他也未想到山鬼谣知无不言,愈是想问个明白。

“你学那么些东西,可有特别的法子?”

山鬼谣也抖开怀,单挂着肩袖,“我不是真懂,不过博闻强记。”

“我却总觉得,听你讲过医理才明,这还是不懂,想来你肯定比我聪明许多。”

山鬼谣垂下眼,“背过不用,慢慢也就忘了。”

“也不知你要怎么考我。先前真是太小瞧叶枫桥,这套书看下来,才悟到方圆之境,不愧是名医大家。”弋痕夕想起心事,歪头托着腮,精气神的身板也拖沓了。

山鬼谣坐定身,弋痕夕第一次听见他轻笑出声。

“你明天去看看书还在不在。还在就是过了关了。”

“这算什么考试?”

“我要是看你不行,就偷了书半夜溜走。”

弋痕夕越发捋不出道理,“用得着偷么?”

“你舍得让我带走?硬抢我多吃亏,横竖是打不过你,用偷还倒灵便。”

想到山鬼谣蹑手蹑脚做个小贼,弋痕夕哈哈大笑,笑了一半转过弯来,登时惊到了,“明天?这么快!”

山鬼谣学他先前托着下巴,声音落得柔慢,“我数着的,明天正好是一月之期。”

弋痕夕怔怔没了言语,沉沉间喃喃碎念,“太快了……”

山鬼谣又笑他,“要不是我天天帮你看着地头,提醒你追肥浇水,恐怕到了收成只能捋些干叶子。那几件冬衣也当得差不多了吧。我再住,下半年你可是要去讨饭?”

偷偷当了衣服总不光彩,弋痕夕有些脸红,勉强调开心思,“总不能委屈了你。我还道时日长呢,学完了书陪你去镇上挑些用的东西。学着学着怎么就一下子到了最末一天。”

山鬼谣看弋痕夕肃静,挑着话头问,“原来还有出师的谢礼,说出来让我听听。”

弋痕夕一晃脑袋带几分恼火,“现在哪有什么啊,最多给你个木盆。”瞧着山鬼谣暗笑他更是皱眉,转溜着眼,黑白分明奇思乱冒,果然一拍大腿喊道,“有了!我给你去了脸上的疤。这事好办,切开再缝,针口紧密点,再加上生肌的膏药,能好个七七八八。”

山鬼谣只剩磨牙,“我也不是愁嫁的姑娘,多谢美意,就不用劳烦了。”

“挑三拣四。”弋痕夕嚷了一阵,光溜脊背上也浸着薄汗,顺手卷了书本扇风,两腿叉着好似扎硬马,这时便显出功夫的好处,坐着也气势汹汹。

“你这好法儿真叫人消受不得。”

“我哪里好,师傅还说我薄凉,好处出自礼数,不是由心而发。”

山鬼谣抬了眼,极淡淡平声说,“你本真性情何必要改,这样的薄凉,也好过世间虚情假意。”

弋痕夕一怔,直看向山鬼谣。他天性坦荡,却不是口无遮拦的人。师傅这话几乎是他心结,一时忘乎吐露出来,本是要争个口舌之快,没想山鬼谣站了他这一边,妥帖得让人心中悸动。

弋痕夕笑笑,却一时无话,山鬼谣在炕上伸直腿,抻着背伸个懒腰才溜下地,拖拉着鞋,挠着肚子问,“一会吃什么?”


日落日出,又是星灭昼白,起的露水湿蒙蒙滚满石桌,天光人影混成如梦似幻。

弋痕夕站在屋门口拉着门扇,扬声说,“我以为你吃了饭才走。”

木凳旁的山鬼谣转身,他穿回行脚的衣服,绑腿紧打,斗篷盖住头面。“我以为你会先去找书。”

暗影深厚,山鬼谣脸孔模糊,只听见他声音沉缓舒扬。

“我说,你煮肉的法子不错,教给我如何?”

“那个可真没什么法子,我就是煮。”弋痕夕走出来,望见山鬼谣似乎后退,他并立脚跟端住身形,伸开一半的手也收回腰间,在飒飒晨风里,布衫翻鼓长发乱飞,遮掩了不解又急切的神色。“你想吃便回来,我又不会走。”见山鬼谣不说话,疑是有他的不便,“你总不会忘了路吧。”弋痕夕铁了心要跟山鬼谣讨个说法,追着又问,“好不好?好不好?”

山鬼谣沉默不语,肩头微微耸动,他滑出手掌把罩帽推落,银发如光,乍起几乎闪了弋痕夕的眼,缭乱间口唇启合却悄无声息。然后他错落脚步走出柴门,直往山外远远离去。


昏昏又是日落,弋痕夕摆下两双碗筷,才察觉自己恍神,也无心烹煮,掰了块饼索性仰在炕上翘脚赖着,斜横一条夕阳正好暖暖照着肚皮。

山鬼谣平日也是寡言,弋痕夕不知空落怎么就多了。细嚼着面饼,这一月中埋进书页的点滴迟迟浮上心头。

山鬼谣初始只觉得冷涩,渐渐又露出知理晓情的翩翩气度。可这讲道授学的皮囊之中,却藏着个精灵古怪小人儿,自顾自跳出来。一时顽皮,一时狭促,一时眉眼含笑,映了人面桃花的风情。


“哎呀,师傅怎么还不回来。”

弋痕夕念得幽怨,落在空屋里荡荡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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