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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戚市市立医院还从来没有经过这么大阵仗。
警察直接征用了整个一层高级院区设成禁地,并且迅速布置得设施齐全,监控、门禁,还包括窗外的临时电网。
而他们很不错的外科专家也出尽风头,进出总是警车跟前跟后。
太明显的特权体现招人闲话,不过沙爷面皮够厚,胆子够肥。
“区长打电话来,说咱们搞得太大形象不好啊。”
沙爷对精通官僚的副手翻翻白眼,“那是联合警察的人,手眼通天的,万一折在咱们手上,别说区长,市长他也得兜着走了。”
“可是把犯人也放在那儿……”
“一层楼呢,”沙爷瞪起三角眼,“折腾半天就放一个人,也太浪费了。毕竟纳税人的钱,咱们花的得有理由。”
副手领会了他的意思,唯诺着出去写报告了。
而沙爷又打开他的报告文档看了一会。
写总结报告是件艺术性的事情。
在戚市的案件卷宗里,这是一起因地产纠纷引发的暴力事件。简单说就是征地的打了钉子户,钉子户不服,意图破坏地产商的开发楼盘。于是拆迁队连夜就把只剩半截的小破楼给夷平了,以此强调契约精神在法律中的重要性。
可是沙爷还有另一份报告要写,枯坐了几个小时的结果,“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他该说什么呢?当他在事情结束就报告了情况,小心翼翼的试探高层的态度,然而答复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让沙爷自诩为超群的头脑也感到力竭。
沙爷关了电脑离开办公室,在警员区叫了负责案件的两个人,“今天去试着问些口供,大夫说他可以问话了。我也去看看。”他说完没等人,先溜达到车库去,等在灰暗的阴影里自嘲叹气。
在市立医院,沙爷终于体会到了副手不安的心态,一路上好多人都在谈论这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直到征用楼层附近,才有了点看守的意思,周围安静了许多。
主治医生迎出来,沙爷交代几句,示意关上监视,让他的警员进去问话。而自己则拐进了弋痕夕的病房。
其实他也不想见弋痕夕,只是因为他更不想见山鬼谣。
沙爷扭开门把,就愣了愣。
弋痕夕正想法把自己从病床弄到轮椅里,他的腿打上了石膏,胳膊还吊在胸口,只是努力归努力,成效微小,伴着嘶嘶的抽气声,弋痕夕显然烦了,抽出了伤手帮忙。
他听到响动一顿,但看见沙爷后,不管也不问,继续挣扎挪动。
沙爷不出声的走上来,搀住他的身体,配合着缓缓用力,帮他坐进轮椅。
弋痕夕坐得像累瘫了一样,呼呼的喘气,但他很快抬起脸,紧紧盯着沙爷。
为了方便受伤的手,弋痕夕穿着搭襟系带的简单衣服,浅绿的颜色实在太浅,即使跟雪白的周围相比依然模糊,而坚硬的骨骼却在包裹中突显了消瘦的脸颊,枪伤让半边脸都肿高了。
沙爷忍不住伸手去摸弋痕夕的额头,他满脸的汗,前额的头发湿得贴在了皮肤上。
“你起来干嘛?”沙爷给他擦掉汗水,轻声问。
“我以为你不会见我了呢。”弋痕夕直冲的说。
沙爷只是歪歪嘴角,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难得的连调侃的表情都不再有。
弋痕夕根本没打算沙爷回应,“我去找山鬼谣。”
于是沙爷又深深的呼了口气。
“你想把他怎么样?”弋痕夕坦率的问,“我的密级不够,对吗?我和他说一些私事,不会问任务。”
“我们已经十年……”说到这里,弋痕夕发紧的声带收住了示弱的情态,然而这两个字的时长也让他年轻的脸上露出了沧桑。
沙爷回答得有气无力,“不行,你和他的关系……你是要回避的。”
“去你的回避!我把任务都跟到这个份上了,你跟我说回避!”
弋痕夕探过身子,充满怒火的眼神纠缠着沙爷躲躲闪闪的目光。
“真因为制度?”重新冷静下来,他的口气也多了几分残酷,“你们是怕他,透露给我什么,利用我,再和你们谈筹码吧。”
他笑了笑,不顾沙爷有些羞赧的脸色,让那蔑视的笑意延转成了痛恨。
“我的父母都是警察,他们只能抱着我时就带着我侦查,因为带孩子的父母更容易隐蔽。我跟着他们来回跑,不懂得什么是危险,以为警察就是去个地方坐坐车住住店。直到有一次他们故意把我支开……”
“我一个人坐在屋里,而门外的警察们一直在争论这次任务究竟算因公还是私下行动!我恨透警察了!可是山鬼谣想要做警察,……本来他能成为和我父亲一样好的警察。”
“我不知道他以前有什么事,我只知道,他是我们送进去的人,可是他宁可摔成碎块,也不愿意再回来。”
“他那么骄傲!”
弋痕夕被心里绵长的水汽渗透,那些张开的尖刺软化了。
他不知道是在对沙爷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他那么骄傲……”
沙爷看了一眼,“十五分钟。”他摒着气般回答,“今天要做笔录,监控会关上。”
静了静,弋痕夕轻轻握住沙爷的手,“谢谢你。”他诚实的感激从湿热的手掌传来,“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沙爷帮弋痕夕握住电动轮椅的把手,推着他通过空旷的楼道,一格一格的光影中他们时明时暗,仿佛各自紧张的心情。
弋痕夕经营了很久的设想又变得经不起推敲。
有十五分钟,和他想要的比少了太多。可是除了愤怒和痛苦,他又无话可说。
“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弋痕夕想着,也许第一句就问这个好了。
他还在想第二句,沙爷停下来,越过轮椅侧身打开了房门。
病房里站着人,在床边挡住了视线。
折磨的短促呻吟越过门口,突然出现在弋痕夕身边。
弋痕夕迷惑的想去找到山鬼谣,沙爷却发出一声怒吼,“住手!给我滚开!”
床边的人看向这里,其中一个人按着山鬼谣的胸口,另一个人扣住他左手的手腕,压在床上。
弋痕夕仿佛被卷进暴风,内里几乎要震碎了,皮肤却更加麻木。
那两个人甩开手,吊儿郎当走向门外。
沙爷严厉的看着他们,“你们是警察。”
可一个人满不在乎扬起了笑脸,“对付这种黑吃黑的渣滓,他活该。”
弋痕夕握住操纵杆的手轻轻抖着,轮椅慢慢滑行进房间,他不知道是谁关上了门,只是突然间静下来,整个屋子里只有一个声音,浅短艰难的呼吸。
山鬼谣的上半身缠满固定胸带,裸露的右臂平放在床上,小臂水胖得前后一样,粗肿的指头还带着指甲里的泥污,半伸着无法弯曲。
刚刚的刑讯疼得他嘴唇发抖,他挪动腿脚尽量伸长左手,急迫的去够床旁的氧气面罩,只吸了几口,就连忙扣着面罩转过来,慌乱的望着弋痕夕。
他的眼睛像银色的星河,旋转的星尘从镜面往纵深远去,远到无始无终。
那些柔和冰冷的光芒有着莫名抓取的力量,从他身体上牵扯出一种很深处的情感,拖曳的动势那么巨大,几乎将他心灵中整个埋没的废墟翻腾出来。
思念,只剩下思念,残缺不全的思念。
在那些光尘的尽头是他唯一的思念,他只能隔离,只能埋葬,长在骨头里,会和他一起化成灰的思念。
弋痕夕所有的智慧和经验全都没有了作用。
他慢慢靠近,尽量平静的说,“对不起。”
山鬼谣的眼神像被烫了一下,他立刻闭上眼睛,之后别过脸。
弋痕夕停在床边,看着他手指不稳的扶着氧气面罩,拧着头不动,动弹不了的身体拖累了颈子,筋络紧绷得顶出了皮肤。
弋痕夕下意识扫过时钟,抑制住干哑的嗓子频频涌上的痛痒,用平平常常的声音,很轻的说着话。
“墨夷很好”,他顿了顿,想着从哪讲起。
“心理组的评估结果不错,她应该能恢复,现在已经在干预。以后,她会有新身份,……和一张新脸。只是她脾气很大,动不动就会和干预组发火。”弋痕夕有些笑意,“真是个骄傲的小女孩。”
在渐渐平缓的呼吸声里,弋痕夕也放松了抓紧的指头,看着时钟,却是消磨聊天的调子。
“我的腿……至少肯定是不用锯了。恢复大概费力,那个高个儿的说,以后可能……”
他停住了,故意把视线投向半空,眼睛跟着秒针转,转了两圈,他就听见床上翻动的声音。
山鬼谣扔开了面罩扭过头。
他带着点恼火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等着,渐渐神色变得担忧起来。
弋痕夕忍住心底孩子般的雀跃,微微扬着嘴角接上话,“以后可能,康复治疗的时间会比较长。”
山鬼谣嘴唇动了动,弋痕夕读出他在说滚,于是就更凑近,伸着腰贴下去看他。脸对脸的瞪了一会,山鬼谣咧开嘴笑了。
总探身也很疼,弋痕夕重新坐正,看着这个山鬼谣。
小小的回归的亲密之后,他们都在彼此打量,既不陌生,也不熟悉,莫名的沉淀着疏离。
时间的脚步缓慢路过弋痕夕的情境,在无声中流连。
山鬼谣认真的看着他,目光摹绘他每一处。
眼神柔软得心碎,又有几分左师一般的赞赏和鼓励。
弋痕夕几乎又要打寒战了,他害怕山鬼谣毫不掩饰的情至深处,仿佛穿越了时光袒露在他面前,可每一份情绪里面,都是倦怠极了的烙印,都是经年依旧的伤痕。
弋痕夕又去扫了一眼时间,山鬼谣看到他频频的注视那个方向,终于转头看了看。于是他也沉默着倾听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两个人似乎都在组织语言,仿佛明知道要说什么,可就是无法开口。
左师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左师又把他们从此隔离。
山鬼谣突然笑了,挑着嘴角松开眉头。
他终于不再环绕着与生俱来的锋芒,安详的气息从周身散开。有些困了似的垂下眼睛,如同婴儿,了无牵挂。
弋痕夕不想去计算时间,却又忍不住一次次看向钟面,滴滴答答流失的提醒变得急迫匆忙,在脑海里飞速奔跑的踩踏。
他的身体那么沉重,山鬼谣像是泡沫般的易碎,让他连一个亲人的拥抱都无法做到。
他看着山鬼谣的神情,毫不遗憾的勇敢,那是左师最后的面容,完全相同的拓印在山鬼谣脸上。
弋痕夕一直以为这是左师留给自己的唯一的传承,现在他也清晰的明白,这也是左师留给山鬼谣的全部根基。
“我不能成为你活下来的理由吗?”弋痕夕仓皇说出。
山鬼谣的眼神空了一瞬,又顽皮兜转,就像在打发或者打趣他,可是寒冷的平静让弋痕夕一阵心凉。
轻轻的,响起了礼貌的敲门声。
山鬼谣看了看门口,又望着弋痕夕。
弋痕夕不再数着分钟,时间长还是短对他已然失去了意义。
当十几年的时光从明亮到暗晦,铺盖了他人生最重要的种种,在这短短的十五分钟里,他唯有的空余就是掏出心来。
弋痕夕的眼前模糊了,他孩子般赤诚的热爱总在亲人间碰壁,父母,左师,山鬼谣。
一次一次的失去,又一次失去,绝望的悲怆甚至比曾经更加强烈。
他实在是觉得委屈,他不够努力么?他不够付出么?他不够爱么?
于是他的嗓子被哭泣摆弄着,全部伤透了心的委屈嚷出一句话,“我把枪丢了!”
他不再管泪水是不是滑出,也不再绷着相安无事的皮相,粗糙的恨意,疼痛和任性的坚持让他强大又弱小。
水渍模糊的冰冷下,弋痕夕的手指被干热握住,而一个冷硬的东西顶进手心。
山鬼谣牵着他的手拉到胸口重新躺下,简单的起身似乎用光了所有力气,只能眩晕的闭上眼睛。
弋痕夕的手掌覆盖着山鬼谣的指头,和藏在中间的哨子。他的手心被轻轻的抓挠着,提醒他注意,然后,指头在隐蔽的狭小空间里开始敲击,浮现出清晰,稳定的密码段。
“……只要我还能听见……”
弋痕夕睁大了眼睛,山鬼谣停止敲击,拉着他的手指,向上,缓缓的送在嘴边,紧握了一下,张开嘴唇浅浅含着他的食指。
山鬼谣轻吸着气,疲惫中混上了痛苦,可仍然皱着眉头吹出,严格的控制着长短,把气流的操作教给弋痕夕。
他无视了门板再次的敲响,也没有让自己缓解,第二次重复的吹过。
弋痕夕的指尖仿佛集中了所有的感觉。
山鬼谣的气息灼热,发烧的热量烤着他不知道多久。他的口腔干烫,唇上的皮肤裂开卷起,刮擦着指头。
稍重一些的呼吸就让他承受不了,可是他准确的吹着,即使通过手指的气流抖嗦的波动颤摇。
弋痕夕的目光无法和他相对,他一心一意的做着这件事,无视身体的反馈,甚至抽不出注意去看弋痕夕。
沙爷又敲了敲。他并不想打断,又确实不得不打断。
于是他不再犹豫的拖延而是立刻行动起来。
沙爷用力一按把手直接推开门。
弋痕夕的轮椅就在门前,他低着头,安静的等待,沙爷让开些,轮椅通过门口绕向通道,交错间,沙爷看见他遮住眼睛的头发轻摇,而他握紧的手型泛白。
两旁没有人,弋痕夕也走向了远处。
沙爷看了看周围,在门口意味不明的停留下来。
山鬼谣的白发细弱散开,脸色褪去了血液般也是苍白,胸口层层的绑带如同白色的骨头。
他身下衬着白色的床罩,盖在白色的被单里,白色的墙壁反透着白色的日光,虚无了他的轮廓。
沙爷看着眼前的身体单薄得被白色吞噬。终究再不能,不想,去忍耐那些高高在上的指示,那些语焉不详的忙音。
他偷偷摸摸进去,蹑手蹑脚靠近病床,而用了最正式的姿势举手,敬礼。
他掏出兜里的烟嘴儿塞在山鬼谣枕下。
“挺过去,就回来,好吗?我会不惜一切去证明你。”
沙爷退向屋外,装作吩咐着工作完成保持警惕,然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档案中那张清秀坚定的面容在山鬼谣伤痕分割胡茬凌乱的脸上一晃而过,他们一样的眼睛闪耀着一样的光彩。
流熠的银色。
如同盛放着白日焰火。
尾声~~~石像鬼
“坐,坐那儿。”沙爷指着院子中央矮小的凳子,开始张罗茶盘什么的。
弋痕夕坐下,看起来和蹲着差不多,“您别麻烦了。”
沙爷端着一套家常的紫砂,放在桌上就开始摆起来。
“真不是什么麻烦,在这儿产茶的地方,弄个茶跟你们买个可乐喝一样。”沙爷乐呵呵,茶道的规矩却不少,他拿出茶叶给弋痕夕看,洗洗涮涮弄干净了,从屋里提出个暖水瓶,都沏好了,给弋痕夕倒满小杯。
一套全活儿,说着话几分钟的功夫,熟练也自在,没有那些个严肃的技艺,就是家常便饭的舒适。
他自己也就着热气,小口喝着,一副心满意足。
初夏,天气还没到闷热,晒着正好暖和,让人容易发呆。
院子不算大,收拾的挺干净,栽了些葡萄,长得还小,撑不起大阴凉,就是嫩叶子油绿绿的好看。
和这地方其他小院一样,最宽敞的地方放低桌凳子,家长里短喝茶聊天用。
围墙外头同样是咿呀咿呀的软语,又哈哈的笑着,讲群鸡争食的事就说了半天。
沙爷家的鸡少,但正好抱窝,一群鸡崽子在地上溜达刨食,时不时被院子里半大的几个小孩追得跳着跑。
开着档就坐地上的小小子倒老实,小鸡把他伸开的腿当土梗子爬,他也不赶,就顾着抓菜叶子玩。
沙爷也不管,就是他们开始互相扔东西的时候吼了两声,因为掉到他杯子里了。
他扔开带着泥块的叶子,随手把泡了土的水倒在脚边,湿了的那一小块地慢慢渗开了。
摇摇暖瓶,沙爷加了水,涮涮杯子继续喝。
“这边大点的有仨,还有一个叫着出去玩了。小的就这一个,年纪大了,太小的有点带不动。最大的那个,大学快毕业啦,当时分还不太够,我托人才进的医科,现在跟我说要去卖保险!”
沙爷摇头,弋痕夕也是笑了。
这时旁边摘菜的女人把往小孩腿上乱爬的鸡崽儿丢远点,一摞菜码在笸箩里,站起来拍拍手掌。
她不怎么说话的样子,光是对弋痕夕笑。
等拾掇了地上,赶着能跑的孩子出去玩,又抱着小的,背上个篓子出门去了。
沙爷小声些,斜眼指指,“我老婆。”他笑得一脸褶皱,“年轻时候漂亮着哪。”
又有些抱憾的轻轻讲,“我当时也照顾不了,孩子没留住。后来带她到这边来住,也没再要上。就那个老大,一个同事的孩子,没人要,我没办法了抱过来,开始也怕她忌讳,她倒是没说什么,从奶娃娃养到现在。”
“她就是喜欢孩子。”沙爷摸去嘴角的水滴,含糊笑着说,“后来就,路上捡的也有,村里送过来的也有,帮人带的也有,有些很快就走了,找着人家的,自己跑了的,大了打工去的。”
沙爷挤眼动眉斜过了脑袋,“我当时还想,墨夷要是来了,说不定能留着招个上门女婿呢!”
观察着弋痕夕的脸色,沙爷岔开话,“你大老远跑来这趟可白费啦,怎么不先来个电话。”
弋痕夕上挑的嘴角慢慢变成撇的。“本来就不合规的事情,我再打个电话招摇……。”
“来都来了。”沙爷摇晃着翻起白眼儿,“聊聊嘛我又不是小气的人,看你还拘束的。”
弋痕夕加重了声音,“还不是你老跟我提规矩制度的,我怎么敢捻您老虎须……”
“记仇了不是?”沙爷漱口一般让茶水泡着舌头,“你歇着我睡午觉去了啊”。
“那从头讲?”弋痕夕眼神明亮的追问。
“也是该给你说说,巴山前些年过世了,老头儿年岁也不小,这以后,怕是连个证人都不好找。”
沙爷含着纠结的笑嗯嗯了两声,闷口茶琢磨了琢磨,“从哪说起呀。我呢,结了这个叫山鬼谣的莫名其妙缘,就因为我们都是狗耳朵。”说着他挠挠自己的耳朵,调皮的动了动。
联合警察总局档案部。
“提取编号LY-12档案。”
“A级机密,请出示授权。”
“密级授权只能查看LY-12个人档案,不包括任务卷宗。请到3号借阅室等候。”
借阅室宽大的白色条桌上摆着档案盒。
棕黄色的厚皮纸纸壳,在正面印着明显的红色A字母。
抽出的卷宗很薄,翻开外封,里面的记录页手感柔韧,和道林纸类似的结实,但细腻一些,手写的字迹也比较流畅。
增加的侧页留着纸袋,按类分放着照片和视频音频的记录。
档案文件的第一页,第一行,机打姓名文字后面是手写签字,笔触偏硬稍有潦草的黑色笔迹——“山 鬼 谣”。
入职年龄,20岁。
职务简历是空的,空白框里盖着方戳:任务调离。
下面是个人简历,分得很仔细。
父母:出身,平民,无案底,记录失踪。
其他家庭成员:无。
个人:
学籍情况,正常。
违法处罚:盗窃,盗窃,斗殴,盗窃,盗窃,盗窃,非法入侵私人网络……
每条记载都简略完备,时间地点、案情、处罚。
没有同伙,单干的惯犯。
非法所得卡在刑法界点上,判决仅仅为没收所得、社区服务、拘留。
这些记录在13岁以后消失了。
13岁,学校的转学信息,其他都是空白。
这时的补充记录用了斜体:左师,收养关系,无法律手续。
下面的内容是警校部分。
T市警务学校。
18岁,报考第一年,排名第5,未录取。
19岁,第二年,排名第1,未录取。
20岁,第三年,排名第1,录取。
入学半年,记录为任务调离。
警校在一年后,将学籍修改为违纪退学。
附加侧页插着出生证明和警校的录取书。
下面是整整三页的详细体检表单,在最后,一行加粗的重点字体注明:听力特异。
而后,整整一页的工作情况记录,只有一个方形墨蓝色的印绰,一行是日期,第二行是密级,S级,最高级别。
这一页翻开着,被注视了很久。
“我那时已经算不太管事,闲在这儿,突然叫我去,说得挺着急的,我心想又什么擦屁股的烂事。”
沙爷撇嘴朝那边努,一派深深的你懂得。
弋痕夕只好微笑,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局里派系林立从来不是秘密,只是他不愿意去讨谁的欢心,又很严格的服从命令,不上不下的耗着。而沙爷,谁都知道他是破阵的人,有些烫手山芋就专朝他扔啦。
“老爷子一看见我光笑,我就知道没好事,就跟他说,真不想管啦,我已经够奉献的,该到一亩三分地的时候了。他让我看看档案,说你先看看,看看再说。”沙爷两手一翻,做了个打开卷宗的样子,摊开端着,歪着脑袋看。
“哟,长得还不错啊,可比我有色诱的本钱。啊分儿够高的,ZZ监狱……看时候,他就是巴山爷爷那个关门弟子吗?啧啧,简直博士后啊,你们不怕又整出个岳西……”
沙爷笑得像条咧嘴的鲨鱼,“我以为他们是要“派出”,但往后翻,才看见是“收回”。失联5年,要求归队。哼哼,差不多就是第二个岳西……我更不想接手了,5年,他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事儿,一趟浑水。这该谁派的谁管吧!老头儿很诚恳的说了:我派的。”
“接应?我问,这用不着我。不是,延续任务。我还是不明白。破阵碰了碰耳朵,我继续翻,看到了体检。”
沙爷指着自己的耳朵,“这我就真没法拒绝了。他也是个狗耳朵。”
印绰仿佛是精巧的法国大餐点缀在宽广的盘子里,后面的纸页手感却很起伏不平,附加着一份硬质的侧扣封装,抽出有两页纸,一页书写,一页机打,内容是相同的。
封装口白色标签上记着,接触状况笔录,日期。
两张纸上登写了两次的口述人姓名,叫做昆吾。
日期,某时。
我奉命与一位隐蔽特工接触,在S市物理咖啡馆。
命令要求我了解他的意图,但不包括我方情况。
我的身份是投资经理,推介房产项目。
我先到了那里等候,突然他从旁边经过,我们彼此介绍问候,然后要了咖啡,他点了苏打水。
他很高,皮肤苍白,脸上有两道新近愈合的长长的疤痕。他的右手还包扎着,身上有药剂的气味。样子应该说很特别,却毫不让人注意。我等待时一直注意着周围,可并没有感觉到他。
由于没有明确需要传达的信息,我按照我的身份讨论收益计算,他跟着仔细询问计算公式。
我们聊了一会,他抽出桌台上的餐巾纸,借了侍者的笔,逐条和我推算数额。
我们讨价还价,谈到了彼此满意的价格,他把写字的餐巾纸递给我,再次说,就这个价钱,再多我可不会付了。
他站起来和我握手,离开,动作缓慢,脚步很重,看起来像伤后没有完全复原。
我将他的记录交给上线,没有再次接触目标。
我保证我叙述为事实真相。
初级三等情报员,昆吾。
弋痕夕有些惊讶的挑起了声音,“昆吾?那个狙击手吗?你一直还安了个人!”
“上面不放心嘛,我也得防着点。面谈的时候这小子表现不错,我就要了他。他嘛,前期一直是做狙击手的,你懂吧,山鬼谣没声的在他旁边冒出来,吓得他背后直冒汗。然后,他当然还是按情报员培养的,就正常了点。我后来问过他的看法,沙爷笑了,“私下问的。”
“看上去这家伙可靠吗?”
“可没人问过我这个!”
沙爷摆着昆吾那副不紧不慢好好学生的样子——“我知道一点高级密码,你可不能告诉他们我看得懂情报!。”
沙爷乐得摇头,表示那孩子被他吓坏了。
“因为情报实在太简单,只是数字而已!”
“只是数字而已。”沙爷重复,渐渐那熟络的笑意变得犀利。
“账号,电话,连昆吾都知道这几串简单的数字意味着什么,不管他干了什么,他肯把这样的东西第一次会面就交出来……”沙爷刻意淡化的评价,“他,心里头还是在我们这边。”
“后面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些,局里挖出来的虫子,大虫子。”
“是的”,沙爷看着弋痕夕,“他们利用他……”。
顿了顿沙爷又说,“我们利用了他。离榨干他的资源肯定还有好长一段儿,虽然不可靠……他们……我们觉得就算不可靠,拴住他也是有用的。昆吾单纯了些不过……单纯才不容易坏事。反正”,沙爷挥挥手略过再往深处的探讨,“我们在戚市,他一直在另一个街区盯着山鬼谣,直接对我报告。然后,变得很崇拜他”。
弋痕夕微微笑,“太单纯也不是好事,嗯?。”
沙爷摆手,连带手里的杯子水花四溅,说的话也分裂着阴暗的愤怒和偏执的调侃。
“我第一次直接联络到山鬼谣,递送的消息就是墨夷,不能被我们接收,现在不行。然后套路的巴拉巴拉巴拉。等我巴拉完,我听见电话里脚踩在雪上的声音,枯树枝断开的声音,风的声音……我听不见他的呼吸。最后我觉得他快要挂机了,于是多加了一句……我要见见你和墨夷,你如果想让这孩子将来好过点。”
弋痕夕挑起一边的眉,翻出个你又瞎做主张的眼神。
“一向都是这样,我太老实,不自己看看亲手摸摸就容易被人骗呢。”
“哈。”弋痕夕夸张的发出一声笑,“对啊,说得真对。”
“约了一天,在北区有个儿童活动中心,然后……”,沙爷突然停住,小心从侧面瞅了眼,不自觉的拿起杯子挡住嘴。
弋痕夕心里叹气,这幅说禿噜嘴又打谎的样子不知是真是假,他沉着声音说,“没事,当时我都想宰了他,你怎么做也不会比我更过。”
沙爷就半真半假不好意思的干哈哈。
“我也没说时间,他就和孩子在那里等,我从上午一直晾到下午4点多……。
“我挑错了地方”,沙爷透出后悔的口气,“我本以为游乐园带着孩子更容易也不显眼……结果……”
弋痕夕明白的,对于一个自闭而几乎没有自主能力的孩子来说,很可能山鬼谣本身都让她害怕,更别提充斥着夸张的色彩、声音和人流的地方。
现在弋痕夕只有好脾气的笑一笑,“他一定发火了”。
沙爷审视般静停几秒,大声哈哈起来,“昆吾把他夸得呀,又绅士,又亲切,又专业能干,我和他对上话,哼,他那个劲儿啊,恨不得用眼神儿就把我砍翻了。”
“他脾气不好。”弋痕夕肯定说,“刚见面的人,如果他对你很好,八成是装的,如果他不怎么说话,那就是正常,要是他先说话,绝对是要发火。”
“我理亏嘛,就让着他些了”。沙爷放下杯子,磕出了脆生的瓷音,腾出手边比划边讲,把两个人的样子学得惟妙惟肖。
“上来就问我,想要什么?钱?货(情报)?直说吧,哪个都比他们告诉你的多得多。”
“他气得够呛了,居然先摊牌。”弋痕夕瞪起眼睛。
沙爷深垂着八字眉,无辜极了,“我真不是故意诈他,当然只好不说话喽,不说话又显得坏心眼子,唉,真是难做呢。”
抱怨完了,沙爷变脸戏法一般,十成十的表演了什么叫优雅禽兽。
“我知道你女人。”
沙爷摊开手,“话说到这儿,我只能反击了。”
“我女人挺好。”
“让孩子过去,要我怎么换?”
“上面不许。你以为只有我一双眼睛,再说不是都答应了,等……”
“等她过了最佳治疗期?还是等我死透了,连讨价都免了省事?”
沙爷终于把双手安分放在撇开的膝盖上,老实而神秘,模仿撅起嘴嘟嘟囔囔的声音,“最坏的话,我会带她去家里头。和你没关,纯属看不得孩子受苦。不过我也不白做事的。”
弋痕夕张着嘴,“啊?”
沙爷斜飘的眼神在弋痕夕侧脸撩过。
“上来就谈交易的同事你让我怎么信得过。”
清清嗓子,沙爷拿捏着像是商量却没有余地的口气,“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可现在我们说不好得床头床尾好几年啊,你总得给我点把柄对不对?这孩子谁的?”
“我的”。
“眼都没眨啊瞎话跟真的一样。”沙爷拍下腿。
“得了吧,你在园子里溜达大半天,碰个纸片都想法放回去,一路连个鞋印儿都没有,你能给自己折腾出个孩子?你泻火都是找男人吧!”
“你怎么不说我该找人干我呢,那不是更保险!”
沙爷嘿嘿得意,“男人嘛一上荤话就算是说开了。我们都觉得彼此已经了解的足够多,再往后就还算融洽了。”
沙爷收了收幸灾乐祸的表情,整理得慈眉善目的。
“你们闹完了戚市以后,等他伤好得能移动了,借取证的机会,我把他交给他的人。没错,他的人,你以为他是独行侠吗?这么多年他可没少经营。这一点才是头头脑脑们又不放又不杀的由头啦。”
“他怎么说?你问孩子的事。"弋痕夕对团队倒并不意外,他有点在意沙爷鱼跃式的叙述。
“哈哈,你不是知道么。”
“我见过她妈妈,墨夷……长得更像母亲。他怎么说的?嗯?”
沙爷在喝水的间隙,眨着眼皮,动来动去的,拼好了说辞,才又看过来。“我觉得讲别人太私密的事儿不好吧,我这把年纪背后说别人怎样怎样的,跟那些个嚼舌根的……”
“我们在一块待了五年了他还有什么私密的,你嘀咕个什么劲儿。”
沙爷扁扁嘴又在咂摸那不知道泡了几遍的茶水,弋痕夕脾气也有点上来了。
“卖什么关子,等我给钱么。有糟糕到不好说?我没别的意思,”弋痕夕赶紧举起手,手心向外,“我心里有个数,小心点别以后傻乎乎触了他霉头。你不会以为我小人到拿这种事对付他吧?!”
沙爷摸顺皱巴的脸,他安静想了会,轻轻把两手放在腿上,手背抵着粗布裤子,“就这样”。
开始弋痕夕没明白,莫名其妙等了一会,直到对视中沙爷的眼神显得出奇空荡,他才注意到沙爷的手在轻轻抖动。
而沙爷仍像抽离了身体般的看着他。
弋痕夕对着他的脸,又对着他的手,眼睛里的黑色慢慢变得长远透明。
沙爷唇形张合,默示了一个名字。
左师。
“他的上线现在直接捅到天啦,我是没法联系到了。”
沙爷的声音缓和响起,慢慢他的影像也逐渐在弋痕夕眼前的黑暗里凸出,他小口嘬着杯子,眼神平坦,延伸在暖洋洋的空气中,连着院门外山坡路上,他的老婆孩子在远处盘恒的山道上时隐时现。
弋痕夕低头盯着鞋边的蚂蚁,在无数次磕磕碰碰后终于爬上了鞋面,忙碌的赶往另一边。
“也许他会联系你吧,毕竟你们都是狗耳朵。”
“也许吧……怎么?”
“我有个外勤任务……长期的。”
沙爷于是了然的晃了下眼睛,“有什么口信吗?晚到好过不到。”
弋痕夕站起来,松动压得发麻的腿,轻轻跺着脚,把绊在鞋带上的蚂蚁送到地面。
“多吃点吧。”他对着沙爷“就这?!”的白眼球,干脆的点头回答,“我拉着他的时候觉得体重太轻了,就……多吃点,没别的了。”
然后他转到沙爷面前给倒满杯子,“我认识几个卖保险的,有赚有赔,回头我打个招呼,把电话给你发过来,让你们家小子咨询咨询。”
沙爷眯缝个眼,看不清是不是还在滴溜转。
“你这腿伤……其实可以先申请个病休再歇一年半载吧。”
弋痕夕笑了,“你这把年岁,也应该吃积蓄养老了吧。他那份经历,也应该找个岛泡女人了吧。“
“总得有人站在这儿……再说,也没那么糟呀,我都不瘸了!”
“走啦,您老保重。”
这会儿沙爷的眼神可是不折不扣的精光四起,“我没那么老!”
弋痕夕的背影微微驼下,肩膀晃着偏偏头,小诡计意味的笑声低低传出来,轻快的越过院门。
档案的文本翻到了尽头。
任务程序——最后一页档案内容非常简略,相关任务的具体信息已属于更高密级。
归队日期。
任务情况:情报。
二级任务情况:启动日期。范围:第二家族。
特工处理判别:稳定:低。处理:持续监视。特殊情况处理:不需上报。
特工代号:不变更。
延续代号——
石像鬼。